张育接着他手中的茶盏,萱城看到他的食指上带了一个银色发亮的指环,很是别致。
他的瞳仁淡如琉璃,配着细眉长眼白润肤色,着实仿佛世外君子,“阳平公,你说错了,我不想当圣人。”
“匡扶汉室?”
张育沉声,“如果你是汉人,我会拿你当做朋友。”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萱城这样回绝。
实际上,他的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汉人,他是一千六百四十年年后的南京人,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族人,张育是汉人的骄傲,最起码他懂得自尊,他知道在他那个时代,要反抗外人,要恢复**正统,要匡扶王室。
可中华上下五千年,历来就是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秦始皇的出身也并非纯正的汉人血统?后来更有金元清一统天下,如今更是民族大融化,大杂居小聚居。
如果抱有民族偏见的,那就是思想狭隘。
“我会与秦抗争到底,你若是回去了,我们就是敌人,他日战场之上,我不会手软。”张育饮下萱城递给他的那盏茶,这样说道。
萱城淡然道,“我是大秦天王的亲弟弟,你留我不住。”
张育哑然,过了半响,他嘴角勾出凉淡的笑意,“苻坚有你,幸亦,你能洞穿我的心思。”
“我是苻坚的弟弟。”萱城还是这么说。
可他的心里却不是这么简简单单想的,如若张育真的归降秦了,那历史会怎样,桓玄与谢氏摒弃前嫌,共同辅佐司马氏?有了桓玄桓氏家族的武人,那谢安还会让他的那些个侄子们谢玄谢朗在京口练兵吗?如若不在京口练兵,那晋朝的北府兵还会存在吗?
可苻坚还是会伐晋,所以到那个时候,苻坚会胜利,前秦会成为大秦一统政权,苻坚会称帝。
萱城一想到这里,莫名的痛酸。
历史真能改变吗?
所以,此刻他一定要劝服张育归降吗?
可张育不是小人,他立了誓言要与苻氏抗争到底的。
他一把抓住张育的手腕,有些用力,他瞥见张育眉头一皱,似有痛处,“跟我走。”
张育冷眉漠视。
萱城稍一用力,对方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缓缓吐出几个字眼来,“你想杀我?素有美名的阳平公会用强?你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杀了我,你走不出去的。”
一想到方才一连串的推算下去是苻坚会胜利,萱城对他的恨意就骤然增加。
“用我一己之力杀了你,这个交易我觉得不亏。”
“我死之后,杨光、张重会继续反秦,也许还有很多的人加入反秦的队伍中来,阳平公,到那时,我便是真的死得其所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萱城的手不觉间松开了。
杀张育一人并不能平叛,而且以这种手段杀了他,那会有更多的人对大秦误解,会反抗大秦,那苻坚辛辛苦苦经营下来的心血就白费了。
“你原来也是一个哲人。”萱城讥诮一笑。
“我为何要带走你们?我虽然武力不及你,可在这巴獠地盘上,我还是占了优势,你文武兼备,却杀不了我。”张育反嘲。
“你会输的。”萱城道。
张育说,“可不是现在,不是吗?”
萱城沉默不言。
又过了一会儿,张育忽地从地上起身说,“我去安排你那两个属下。”
萱城看着他默默的走出了帐外,片刻,外面一阵争吵声,似乎是姚苌的尖嗓门,过了一会儿又平静下去了,貌似是慕容永治住了他。
张育又从外面走了进来,萱城坐在地上抬眼望了望他,张育俯视着他,这视线有些压抑。
萱城长舒了一口气,“你怕我逃走?”
“你是我的敌人,我不信你。”
“所以你把我看守在身边?”
“你可以睡觉,那里有床。”
萱城当然知道有床,这里是张育他的居所,他就住在这里,怎会无床?可萱城不想去睡。
外面兰草的淡雅缓缓偷窥了进来,张育又添了熏香,气味更加清淡,似乎也是兰草味的。
“你喜欢兰?”萱城不由问道。
张育点头。
“你是君子,君子淡如兰。”萱城是真心称赞的,可沉了半响他又说,“可你做了反贼,便不是君子了,会遗臭千年的。”
“像桓温那样吗?”他无厘头的笑了一下。
萱城思了一下,道,“桓温是功臣。”
“汉室的功臣?你们眼中的坏人吗?”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立场不同罢了。桓温是汉室的功臣,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做皇帝的心思,四大家族,个个都是辅佐皇室,匡扶天下,受万人尊敬,唯独桓温动了皇位的心思,他的遗臭万年不是我们给的,是你们汉人给的。”
“那我呢?”
“你………”萱城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
张育面相秀气美丽,可见内心端正,他站在汉室的立场上反抗大秦,这在晋书上是有功之人,美其名曰反抗五胡,可晋书上也承认了苻坚的功绩,苻坚一统北国,北方是统一的王朝,那张育反了苻秦,便成了朝廷的叛贼,他是君子,如兰一般的君子,可正是他的君子品行使他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一方面他是好人,一方面他是坏人。
人,永远都是一个矛盾体。
历史,没有对错。
谁成功了,就是对。
苻坚是对。
张育是错。
可………
他真的有错吗?萱城自己都陷入了迷团之中。
张育坐在了萱城的一旁,烛火的光照在了他的脸上,萱城注视着他,看了许久。
“我的脸好看吗?”张育突然说。
萱城收回视线,脸微微一烫。
“好看。”他还是实诚的说了,萱城心想,若是苻融也会这么说的,苻融是君子,君子都不怎么会撒谎的。
不知为何,那一刻,萱城竟然瞥见了张育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美丽的笑容,有点真实的笑容,那一刻,萱城以为自己回到了长安。
“你当真不睡?”
萱城摇头。
“那好,我便陪你坐着。”
张育又在煮茶,二人不停的以茶代酒,萱城竟然莫名的想要喝酒,此情此景,饮酒最妙,可他不曾想到,在自己酒量不佳的情况下,张育更是一个不懂饮酒之人。
次日,当外面吵吵闹闹不停的时候,账内却异常的平静。
“我要见阳平公,走开。”姚苌的大嗓门。
慕容永亦是冷眼斜视这些守卫之人,眼中满是杀气。
“不许进。”
“走开,让开。”
“不许进。”
一片争吵和推推扯扯中,慕容永长臂袭击,拧住那几人的胳膊,姚苌趁机钻了进来,可引入眼帘的画面却让他目瞪口呆了。
帐内的床上歪歪曲曲的躺了两个身体,一人在床沿上横陈,一人头在床上,脚在地面,面容憔悴苍白,衣带松松垮垮。
姚苌当即吓的说不出话来,慕容永紧接着冲了进来,又冲进来了几个士兵,个个皆瞠目结实,如铁石僵住。
下一刻,姚苌如梦初醒,大步垮到床边,一把抓起那两个昏昏沉沉的人,重重的扔在了地上,这么一摔,两人即刻醒了,萱城醉眼朦胧,张育亦是惺忪睡眼。
“阳平公,你,你。”
姚苌简直说不出话来。
慕容永赶紧背过身去,那几个士兵立马冲了出去。
萱城这才醒了几分,“哦,你们来了。”
“我们再不来,你们还能睡是吧。”
张育从地上缓缓支起身子,姚苌即刻拽着他的脖子,“你做什么了?”
萱城扯下姚苌的手,“做什么?你急什么?”
“阳平公,你可是我大秦的一国之亲王啊,跟这个反贼睡到了一起,这、、”姚苌无脸再说下去,虽然平时他说话耿直大声,对萱城也是直言直语的,可此刻却嗫嗫嚅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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