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在院子里的文鲜鱼生了一窝又一窝,比上次见着时还多,赤红碧青的鱼儿成双成对儿,满院子的飘。
钟岳以前听阿宛提了一嘴,说是新生们对这里的文鳄鱼垂涎已久,苦于无法突破阵法,不能亲自上手抓两只兜回家。
最胖的两只文鳄鱼认出了饲主,拖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飞了过去,一只歇在了钟应头顶,一只停在了钟应掌心……
这画面瞧着有些滑稽,但是他看起来比钟岳以为的要精神许多,并未沉湎怨痛、颓丧不起。
——至少表面如此。
钟岳蹲了大半天,只见钟应刷刷洗洗,忙活不停,便空降到了钟应面前。
钟应一手抹布一手水桶,面前多出一双鞋子来时,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爹,你来了。”
钟岳:“要我帮忙吗?”。
于是,他手里被塞了一把扫帚。
两人都不是君不意以前那种“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太子,干起活来一个赛一个利索,不到半天就将院子从里到外清理了一遍。
钟岳坐在廊下两三阶高的阶梯上,敲了敲焕然一新的柱子:“为什么一个洗尘术就可以搞定的事,我们要亲自收拾?”
钟应坐在边上的栏杆上,仰着头,目光落在飞翘的屋檐上:“我以前都是这样的,况且我现在也使不出术法。”
钟岳听到“以前”两个字,隐蔽的警了心肝儿子一眼,一时不敢随意接话。
倒是钟应没事人似的说:“院子里的杂草该除了,架子上的紫藤萝也该修一修了,都把路口和院门挡了,以前种的灵田的草药也可以收了,还要松松……还有什么来着?算了,总会想起来。”
钟岳:“慢慢想,慢慢来。”。
钟应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我大概会在这儿养养伤,时间倒是足够了,想来院长看在我好歹在书院混了几年份上应该不会赶我走。”
钟岳:“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我这堂堂剑主在,你想留多久就多久,大不了住剑岛。”
钟应冷峻拒绝:“那不行,这里更好……”
歇了许久,金乌西沉,落日余晖洒了满身,钟应爬起来,从井里拉了一桶清水出来,擦拭干净手就回了卧房。
钟岳脖子拉的老长却不见他出来,发觉他已经靠着那具冰冷的身体合上了眼睛,心里估摸着他只是假寐,但是钟应肯好好养伤便让钟岳稍稍心安了。
翌日,钟应早早就起床除草,甚至自制了一个丑巴巴的草帽遮蔽炎日。
结果提着锄头没一会儿,就晃晃悠悠面条似的往下倒,这副模样吓了钟岳一大跳,钟岳也摸不清自家儿子到底受了多重的伤,方寸大失之下就要拖着人去葛先生那儿。
钟应拉住了人,捂着咕咕叫的肚子,有气无力:“我好饿。”
钟岳:“……”
吃饱喝足后,钟应一擦嘴,不得不跟钟岳坦白自己现在跟个凡人差不多了,经过雷霆淬炼的仙体为了稳固伤势维持钟应活蹦乱跳,不得不催促钟应进行食补,最低限度的吸收灵食中的灵气。
但是钟应早忘了凡人怎么当了,昨天起来就一直在忙,所以饿昏了头。
钟岳:“……傻儿子,我觉得你应该闭关养伤个百八十年。”
接下来的日子,钟应果然如他所说,每日松土种地,闲暇时还溜达到老院主那里顺几个瓜果做成几样小菜,或者绕开学弟们跑到星辰台去摘橘子。
钟岳瞧着他脸上稍微有了些血色,也没一丝一毫的愁眉苦脸,从小心翼翼生怕踩雷到放下心来躺平剥桶子吃。
十天半个月过去,钟岳还从剑岛提了一篓子河鲜过来,要跟自家儿子一起共享,最后演变成了钟应下庖厨他打下手。
直到钟岳洗净河鲜,戳了戳忙着团团转的钟应,将盆子递过去时,钟应头也不回的道了一句:“难得你这么利索,把盐拿过来,我贴了纸条,你可别又认错了。”
钟岳顿了顿,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生为大山猎户家的孩子,钟岳不可能会认错盐。
钟应一无所觉得切着配菜,摸了一把旁边,什么都没碰到,扭过头斥道:“君不意,你……声音卡在喉咙里,只溢出一个字,“爹。”
钟岳站在他面前,慢一拍将盐罐子递到了他掌心:“给。”
父子两同时噤声。
夜深,一盏盏灯笼挂在枝头,将一座座学生院落点亮。
钟应依旧坐在原先的栏杆上,微仰着头,沉默的注视着诸天星月。
钟岳抱着双臂,半靠着柱子。
他意识到一件事,前些天小心翼翼的不仅仅他一人,还有钟应。
钟岳避免提到任何过去或者君不意的字眼,甚至将君长生夫妇挡在了瑶光院,钟应也是,至今不曾问及魔界现状。而他这么做的原因,也许只是不想让自家长辈担心?也许只是不想看到任何怜悯的目光?
钟岳想,也许他儿子从不认为君不意“死”去了。
可是随着钟岳松懈下来,钟应也不知不觉吐露出胸腔中一分半分的念想。
“我要走了。”钟应打破了沉默,“大半月了,我好的差不多了。”
“……你要去哪里?”
钟岳忍了忍才没把“别说十天半个月,你这伤就算天天闭关天材地宝养着,几年几十年也不一定能好全,还瞎折腾什么”说出口。
“我要去人间,我要走遍九州每个角落。”钟应微微眯起双眸,神色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不真实,“去求万家灯火,去求万盏愿灯。”
钟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自回到玉馨书院后,钟应常常坐在那里,抬头望着什么,钟岳以为他在看飞檐翘角,以为他在看紫藤雨帘,以为他在看满天星月,今日却发现他在看那里悬着一盏普普通通的纸灯。
他先前亲眼瞧着钟应挂上去,却并未在意,如今仔细探去,以剑主心智之坚,竟一时被晃了神。
“这是道祖亲手所制愿灯,他说愿力有希望救君不意。”钟应喃喃自语,“十盏不够就百盏,百盏不够就千盏,十年不够就百年,百年不够就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
“那不意怎么办?你要这么一直带着他?”
“不了。”钟应摇头,“丙字叁号院就很好,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没几日,钟应消无声息的离开了书院。
丙字参号院在被越发庞大的文鳐鱼家族占领后,迎来了两位新住客,一只名为胜遇实则圆滚滚的大肥鸡,一条看上去威风凛凛实则用来镇宅的苍龙。
大肥鸡陡然换了家,整个陷入抑郁中,焉了吧唧,三叔则欢快在紫藤花架上搭窝。
据钟岳后来所知,钟应去过重明国和魔界。
去重明国太子宫捉那只大肥鸡的时候,还被君九思撞了个正着,钟应毫不客气的蹂躏了把小叔子的头发,硬生生惹哭了那位“骄贵”的嫡皇子,哑着嗓子啜泣的喊“七哥呢?你怎么不跟七哥一起回来”。
去魔界则接来了盘踞九幽官的苍龙,顺带将魔君大权一律移交给了魑魅魍魉君,惹得孟长芳一片唉声叹气……
之后数十年,钟岳再也没有见过钟应。
玉馨书院将邪魔之首被魔君与莲中君联手诛杀之事公告天下,在剑主妖族佛修等一应大能者的承认下在九州掀起了惊涛骇浪。
莲中君仙道第一人之称再无人质疑,魔族跑到九州去再也不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九州道修踏足魔界再也不用如履薄冰,一批批修真子弟跑去重明国瞻仰,玉馨书院招生时前来报名的少年翻了数倍,其中不乏魔族和妖族,太一宗“有教无类”之景在道祖所建的玉馨书院中隐约重现……
甚至于凌恒剑仙的弟子身披孝衣,亲自到魔界致谢,回到落阳时,芳董仙子怀里抱了个瘦小胆怯的魔族孤儿据说是怜他年幼孤苦,愿收为弟子亲自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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