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含笑示意。
仅是一笑,便全了亡者对人间红尘的所有执念,最后全部面向神君。
“师尊。”
“师祖。”
“神君……”
残魂们拖着模糊的身躯执弟子礼。
仿佛他们并非残魂,此地也非红莲火海,他们还是太一宗的仙修,龙首山还是九州圣地,他们端坐在讲道殿内逗趣打闹,高台上神君执了经卷为他们注释道典。
即便淡漠如神君,眸中也有片刻动容。
他一半身躯被金色符文蚕食,一半身躯被道蕴包裹,识海盘踞着八方孽火,庞大复杂的力量在他体力拉扯,银色乱发在火焰气流中盘旋,根本无法看出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与百死一生的风险。
雪回神君垂怜:“怪不得我在此地找不到你们的残魂一星半点痕迹,原来被小喵儿藏起来了。”
残魂回答:“师尊若想找我们,早便找了,不会等到五千年后。”
“你们也和狼崽崽一样恨我?”
“我们并不恨您。”
“也对。”神君轻咳了两声,忍住了喉咙口的铁腥味,温声细语,“活人才会怨恨,才会执迷,才会痛苦,死人不会,你们早便尘归尘土归土了。”
“……”
太一宗满门的血肉全部埋于龙首山脉,其中更有十来位合道天仙,他们若有怨恨,那么五千年太一宗有多鼎盛,白骨滋生的厉鬼邪魔就会有多可怕。
可是,没有。
荒野之川上空空荡荡。
玉馨九岛终年灵气不绝。
太玄道祖将太一宗全门的后事安排的十分妥帖。
“那么。”神君眉稍微动,“你们还有什么执念?”
太一宗有数万真传弟子,一直以来,只有一道声音回答,却也可以代表全部。因为魂魄残缺不全,又多年聚集一处,在苏醒的那刻意识相融,记忆想通。
“弟子在此……”
沙哑低沉声、莺啼燕啭声、温润清朗声、稚气未脱声……在这一刻同时响起,汇聚成洪荒潮流,潺潺入耳,其间的苍凉悲怆情绪仿佛能直惊心魂。
“恭迎神君!”
数万残魂异口同声,朝着神君敛袖而拜。
这四个字,积攒龙首山的层层厚雪,磨灭了墓碑上一个个鲜活过的风流名字。
天地静默,风止云息。
连钟应和君不意都因为这突发变故而暂止了交战,冷眼望着。唯有符文腐蚀鳞片、摧毁龙骨而产生的“咔擦”生,神君伶仃站着,安安静静,放眼望去,跪地而拜的残魂延伸到了视野的尽头。
“原来你们想我死?”他似乎想拂袖而笑,可惜手臂已经被碾成了畜粉,只有宽大残破的袍袖在空中无意义的晃了晃。
神君抬眸。
大魔头的名声传遍九州,许多修士却只跟离芳水镜打过交道,可以说对离芳水镜那群冷血疯子深恶痛绝,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幕后真凶”,却发现他的双眸温软柔和的令人心悸。
且更令人心俱。
金色的锁链自半空垂落,与残魂们身上的护体灵光、与老院主剑主捏碎的玄机阵盘如出一辙,在短短数语的交谈间便要穿透神君身躯。
“砰!”在刺穿肩胛时,锁链突然炸开。
神君低语:“吾,不愿。”
残魂们身上环绕的灵光雾那间黯淡,无声哀泣。
第319章
“果然如此。”
钟应唇齿间溢出一声极短的笑声:“连活人都只是他的踏脚石,只是他的阻碍,更何况是死人呢?”
亲眼见到这一幕,他的心中居然没有一星半点意外。
只要见证过太一宗覆灭那一幕,便不会认为雪回神君会放下痴念。也就只有太一宗弟子,直面过、留恋过那个温柔虚像的太一宗弟子,才会至死都尊神君为天下之师,才会一次次抱有不切实际的孺慕期待。
在成网的金色锁链垂落时,钟应手臂线条崩成一道优美的弧度,蓄势待发,神君捏碎锁链的那一刻手腕翻转,陆离枪尖往上挑起,停驻在枪尖的火海便吞吐的炸开一朵朵火苗。
钟应抬步一踏,自云端一跃而下,滔天火海形成长龙,利齿紧扣枪尖,紧追不舍,掀起的红浪将衣快吹的猎猎作响。
而君不意比钟应更快。
他了解神君,更与钟应心意相通。
赤莲与长枪还未杀到前,君不意已执笔落墨,挥下写意丹青,山河幻影顷刻间沉镇压而下。日月被山河卷遮蔽,幽深昏暗不见五指,唯有一根根金色的天锁延伸而出。
神君猝不及防下从空中坠落,即将被岩浆吞噬时,一掌撑住了幻境世界。随后,整个幻境“咔擦”一声,铜镜般崩裂,无数透明镜片向着四方散落。
钟应垂直坠落,在一条条粗重天锁间穿梭,正前方飞来一块巨大的镜片,锋利的边缘几乎切割整块空间。
便在这瞬间,钟应朝着镜面飞扑而起,聚力将陆离枪刺了出去。
哗啦!
在撞上的那一刻,君不意一手提袖,一手捻起了那块镜片,从容的似从宝态中拾起一颗东珠。
钟应却借着这块碎片扭曲空间的刹那,将陆离枪送进了神君的胸口。
雪回神君踉跄后退。
陆离枪何其凶戾,他胸口直接破了一个大窟窿,血液涌出,却窜着一束束火苗。
赤色枪身不断嗡鸣,以深渊之主脊椎骨铸就的邪器似乎因为“报当年之仇”而振奋非常,贪婪的吸允着伤口处的龙血。
钟应自上而下俯视,冰冷的瞳孔中流转着金色的液体,如深渊寒潭中倒映的一轮炙热日月:“你不愿,那我替他们送你一程!”
言罢,钟应纵身后退。
神君颤抖着唇,无奈的笑了笑,“又是一样的招数,可……”
钟应:“可我有不意掠阵,你挡不住我们两个。”
神君笑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火龙衔着赤莲、沿着长枪挥舞的痕迹撞向了神君,直接将神君其淹没。
天锁便趁机延伸入火海中,层层缠绕神君手臂、颈项、腰身,将之拖拽而出。
天幕之下,神君身上沾着焦灰和血迹,浓郁的岩浆贴合每寸光滑的肌肤淌下,他垂着头,无声无息。
然而,他的身躯却以鲸吞龙吸之势纳入周边灵气,转瞬间百里之地的灵气被蚕食一空,白骨血肉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不断的重生、碎裂、重生……
刚刚应接不暇的冲击,不过是让他短暂的失去了行动能力罢了。
钟应来到了自家爹爹身侧,抬手扶了钟岳一把,见此不由紧缩瞳孔:“这是什么道理?天道不削了他就算了,怎么还助他?”
君不意显现身形,轻抿着唇:“他已经在天道上刻下了道印,能凭借此夺天地生气反哺自身。”说白了,压榨九州世界万万生灵的根基成就自身,若是不能在一瞬间摧毁他在九州留下的所有印记,无论多重的伤势他都能重生。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钟应气的想补刀。
君不意拉住他的衣袂:“抬头。”
钟应闻言仰首。
与此同时,雪回神君也撑起了身子,生死关头,银发下那双眸子却布满了冷静的兴致。
他暂时挣脱不开天锁的限制,便欣然的伸出双手迎接,残缺的衣袂在势不可挡的剑风下纷飞破碎,金蝶四散……
苍穹之上,天地执浩然之剑。
一剑——
斩落——
八方孽火反扑而上,却转瞬如雪消弭。盘亘的万法在这一刻尽皆避退,紫气浩浩荡荡,倾泄三万里。
诛邪魔,荡清平!
钟应和君不意屏住了呼吸。钟岳捏紧了拳头满眼血丝,喃喃低语:“老院主,你们看到了么……”
“这就是道啊。”
在这一刻厮杀已经毫无意义,大能们或是忧心忡忡,或是满目狂热,或是垂帘口诵佛偈。
万千残魂在狂风浪潮中摇曳似浮萍,点点微光明明灭灭,却始终挣扎的不肯消散,执意要见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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