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年望着那些黑影,他站在生与死的中间,站在阴阳交界。
姜鹤年叹息一声,伸出手,一把土洒了出去。
尸体不能运走,他就带来了皇城的土,那些土和黄沙混在一起,风来的巧,全都吹进了墓地中。
他道:“我姜朝将士,归乡矣。”
军队中顿时有泣者,思乡之情难掩,便就此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于林会永远记着这一幕,他细细地看着姜鹤年挺拔的身影和平静细腻的神情,天上的神仙会不会因为人的消亡而流泪呢?他不知。
但他看见地上的神仙在沉默哀恸。
太子席地而坐,战士们皆未卸甲,那些冰冷有笨重的铠甲压在他们的臂膀上,饱经风霜之后,能在火堆边喝上一碗小酒是最珍贵又畅快的事。
姜鹤年知道自己的存在会让他们拘谨,所以他率先给姜军敬了一杯酒,在他脸被酒气烧红之后,便走进了帐篷里。
姜皖喝醉了酒,含着眼泪枕着他的膝盖睡了过去。
于林遣人将她扶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于林总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只剩下他与姜鹤年两人时,他说道:“公主吃了很多苦。”
“那卿呢?”姜鹤年便问,被他注视着时,不会叫人惶恐,反而让人心安定神,“小皖好与坏都会告诉孤,卿怎的不会?”
这声关心让于林沉默着,一时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臣并不怕苦。”
他说。
姜鹤年笑道:“卿当真无所惧?”
于林回:“臣非完人,岂会无惧?”
“卿惧何?”
于林捏紧了酒碗,只痛饮下去。
诉心意,只怕遭厌。
于林想,等太子登基,子嗣绵延,天下太平之时,他便卸甲归田,那时,他心中只有憾而无惧。
他也许会述说心意,也许不会。
“臣只惧心愿难成。”于林擦去嘴角的酒渍,呼出一口热气,“臣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姜朝昌盛。”
“二愿,主子安康,万事无忧。”
“三愿,臣能无憾归乡。”
他说完,又自嘲般地勾起嘴角,不去看姜鹤年脸上是何反应,接着说:“主子,你舟车劳顿当早些歇息,臣先行告退。”
“这是卿的帐篷,卿要去何处?”姜鹤年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于林都能听清,“若卿不嫌孤叨扰,不妨同榻而眠。”
“你我君臣二人,这些年,却很少交心而谈,今夜不正是个机会?”
“臣,都听主子的。”于林道,他低下头,吸了口气才将自己惊诧又欣喜的情绪沉淀下去,今夜的酒太纯,喝了两碗就冲昏了他的头,熏红了他的脸,他一定是醉了,醉了心就开始傻笑。
姜鹤年问一句,他磕磕巴巴地答一句,直到帐篷外的火熄了,人声退了,才决定上床歇息。
姜鹤年褪去外衣,于林卸去铠甲,二人躺在床榻上。
姜鹤年侧躺着,头发滑落在肩膀上,他的头发很长,京城里的主子养得矜贵,他露出的后颈像一截细腻的白藕,于林细致地将他刻在自己的眼睛里,这是从未有过的距离,他庆幸姜鹤年没有回头,让他自己默默享受这一刻。
这注定是于林的一个不眠之夜,他不想闭上眼,直到他听到姜鹤年的呼吸声越发平稳,已经夜深时,按捺不住搏动的心催促着他动了动。
于林离姜鹤年很近很近,都能闻见他身上干净的气味,能听到他的呼吸,他探起头,靠近些,紧张得手攥成拳头。
他屏住呼吸,不让自己的热气洒在对方的脸颊上,他轻轻地比蜻蜓点水还要细微,最终用嘴唇触碰了姜鹤年的后颈,刹那间,立马缩了回去。
这是亲吻。
是他难以言说的爱。
于林唇齿颤抖着,他不愿割舍,却又深知这种情愫是畸形的令人作呕的。
他不是断袖,他不爱男人,他的心里只是装进了一个人,而那恰好是个男人。
只是于林并不知道,姜鹤年一直都是醒着的。
他的睫毛在于林触碰他时明显地一颤,他没有睁开眼,只是清醒地感受着于林那小心的触碰,仅仅只是一瞬,但热息还是扫在他身上,烫得他心惊。
于林是醉了酒的傻子,他亦是。
帐篷外的风还在吹着,这冷薄的空气冻不住怦然不止的心,宿醉一场又何妨?
第76章 姜鹤年(六)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逝……
三日后, 太子回京。
将军于马上送别,别无他言。
太子此行消解了他心中思念之情,同床共梦已算圆满, 殊不知,这会是他此生与姜鹤年最后一见。
姜武二十八年,姜王病重,太子侍疾,消息传至边疆时,姜皖决定不报回京。
姜王危,帝位更变在即,临行前,她对于林道:“王氏贼心不死, 我恐其谋逆对阿兄不利,等朝廷的诏书下来可就迟了,有我在,必不会让阿兄有事,你好生打完这场仗,回京城复命之时,我们在宫中好生畅饮!”
姜皖回京时携带了四千轻骑,若当真宫变,便八百里加急, 边疆的于林带军回京接应,她回到京都一路无阻, 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持剑入内廷,一身戾气无人敢阻,刚至午门, 头顶上传来一声钟响,铠甲簌簌一声,脚步顿时刹住。
丧鸣钟响,帝王崩殂。
她遥看了宫中金顶,一时茫然,宫道间,宫人倏地跪拜在两侧,惶恐倾听。
姜皖没有停顿多久,接着她便奔跑起来,她急急地朝东宫的方向去,宫墙上有金黄的银杏叶璀璨得像天上的太阳落了下来。
她父王竟去了。
姜皖即使有准备,却依然感到意外。
她心中没有莫大的悲伤,却也不是她自己预料般的冷漠。
她记得,奶娘离去的那一天,她难从悲痛中走出,阿兄在夜间与她谈心,阿兄告诉她,那就是死亡,血亲离去,身上就会少一块儿,哪怕很小,也是缺了。
姜皖更迫切地想见到姜鹤年,她还未到宫中,先看见被两侍卫架住的赵阴阳。
“公主?公主——!”他晃眼间瞧见姜皖,起先诧异,却如蒙大喜,“公主快助我一臂之力!东宫有变!太子有难——!”
闻之,姜皖立即冲过去,见侍卫有拔剑之意,她先行出剑,未多半言,一道寒光闪出来,剑归鞘中,两侍卫的脖子顿时鲜血迸溅,呕血倒下。
宫廷的侍卫敢朝她拔剑,果真东宫有变。
“我在东宫设下的阵方才破了,恐是有邪物闯进东宫。”赵阴阳说道。
姜皖眉宇一皱,邪物?她并不懂道法奥义却知是大事,没等赵阴阳解释,先一步拽住他,奔去东宫。
东宫大门外的婢子瞧见她,又惊又傻,说道:“主子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东宫。”
“你是谁的人!”姜皖见那婢子的脸,冷呵一声,“姜礼?”
姜礼的人进了东宫?
岂会如此?!
“滚开!我看今日谁敢拦我!”她那沾血的剑刃直接削过去,婢子在惊吓中瘫倒在地上。
姜皖持剑踏入东宫,直至内院中,赵阴阳紧跟随后,却颓然叹道:“迟了……”
满地的落叶,铺满了宫道,这里的空气冷得像是冰窖,赵阴阳半是哭半是笑,“这是命数,是天命,公主,你快逃!”
“放你的狗屁!”姜皖一听,恨不得将他也一并给劈了,院中没有血,和她记忆中一样宁静,她自然不信姜鹤年出事。
“阿兄!阿兄——!”
她连连大喊,停在那内殿门外,抬头一看,殿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一身素白的外袍,长发颓落,影子都未晃动分毫,枯槁一般痩白的脸,与人偶别无不同。
那正是她阿兄姜鹤年。
“你来得,倒是及时。”姜皖听人嗤笑一句,那人从殿门一侧走出来。
“姜礼——!”姜皖当即吼出来,她提剑上前,身上无所束,还未踏至殿上,就难再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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