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内。
何诰与昭王的几位副将站在布防图前部署了半日,佳节将至,雍州上下劳碌了一整年,正是精神最松懈之时。只是百姓可以喘一口气,他们身负守城职责,却是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防蛮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作乱,容不得半点惫懒。
议事厅内炭火生得极旺,再加上昭王这半月里暗渡陈仓地往后院塞了好几件厚衣裳,谢竟闷得慌,便趁厅内诸事大概布置停当,寻了个由头出去,坐在廊下透气儿。
太守夫妇出身寒门,爱民如子,对下人亦是视若亲故,从不苛待。谢竟倚着的地方正能瞧见前院一群家生的小童小鬟聚在一起玩闹,里面却寻不着陆书宁的身影,想是趁他不备又悄悄摸出府去了。
这一回雍州事了,且不论他自己何去何从,陆书宁是定然要随着陆令从回金陵的。当年离京时幼女才满四岁,片刻离不得母亲,尽管前途未卜,他还是咬咬牙带着她上了路。
但说到底她不属于雍州,她不属于北境的风雪苦寒。她与她母亲不一样,昭王妃一朝被废便与皇室再无干系,可先帝珍爱的孙女、刚满周岁便受了封的小郡主,就算流落在外多年,身上也永远流着天家血液。
谢竟从小没有过什么远大志向或者崇高理想。旁人一生所求的,他生来就有;旁人求而不得的,他也无意去求。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生前十六年他不过是依照尊长的意思过活,父兄说你该考个功名,他便乖乖应试,先帝说你该嫁给昭王,他便默默成婚,不怨怼也不欣喜。若真要在这普天之下找出一件事情来让他放在心上,大概只有“阖家平安”。
很显然,往前看这件事情并没能实现。所以站在而立之年的当口往后看,谢竟仍抱定着这八个字,没有壮志待酬更没有宏图待展,他的心愿不过是一双儿女可以自在安稳地长大成人,而陆令从每一回都能活着从战场上下来。
“王妃。”谢竟听到有人自身后唤他,转过头去,见是李岐。
他笑了笑,“别这么叫了。”
李岐面色微凝,吐了吐舌:“一时改不过口。我是不敢直呼您名讳的,陆太岁听了要揍我。”
这些日子虽然时常在议事厅中打照面,但谢竟没有拣到过机会和李岐单独说话,也就一直没来得及叙叙旧。
“听陆子奉说你当父亲了,还未道喜。”谢竟心中唏嘘,时过境迁,就连昔年时常出入昭王府的那班公子哥中顶顽劣的李岐都成家立业、活得颇有模样了。
李岐苦笑了一下:“养儿方知父母恩,二十出头的时候嘲笑殿下每天被孩子困在家里,如今都报应到我身上来了。”
谢竟琢磨了片刻,选了个容易切入的话题:“你们离京有四个月了,是吗?”
“我记着是中秋过后启程的。”
“往年皆如此?”
“今年情况是好些了。你刚走那一年,十二个月,殿下在淮北待了五个月,又在鄞州待了五个月。淮北尚因为有流民作乱,鄞州可是太平安定鸟不拉屎,把守官紧张得头发都日益稀疏。”
谢竟的关注点不在这里,蹙起眉尖:“那他当真是不管青儿?”
李岐语塞,“呃”了一声:“也不能说不管吧,他每半月都给世子去一封家书的,我看过,写得情真意切的,嚯,拳拳慈父心。”
见谢竟只是冷着神色盯着他,李岐只好补充:“殿下不在京中的时候,世子都是养在西宫的,吴太妃凡事亲力亲为,出不了差错的。”
谢竟嗤笑:“就为了避风头,把那八九岁狗都嫌的半大孩子丢给母亲养着?”
“哎,王妃这话偏颇,”李岐替他兄弟找补,“首先世子才不是狗都嫌,世子懂事早慧又孝顺,说是养在宫中,其实是替您二位奉养太妃天年的。”
“其次,”他偷眼看了看谢竟那略微上挑的眼尾,“我觉着殿下也不只是为了避风头。”
谢竟奇道:“不为避风头,难不成他还能为了我?我当年可不是这么给他交代的。”
李岐一哂:“那可未必。你是三年没见过面了,世子如今出落得初具少年模样,儿肖母女肖父嘛,和你少时有七分相似。”
他瞅着谢竟微愣的空儿,最后添了一句:“我看他是怕睹人思你。”
除夕夜,尽管太守府素无铺张之风,可到底一年之终,又兼昭王是远来贵客——虽然说没有让贵客夙兴夜寐操劳战事的道理——但总归,何大人还是吩咐后厨设宴,请虎师上下吃两杯薄酒,哪怕是叙叙他在京中时曾做过两年昭王的老师的旧情,也算。
太守府不大,人口亦不多,后厨平时操持起来绰绰有余,但是一到这种时刻就免不了手忙脚乱。新来的小丫鬟三娘一整日都在忙进忙出,分明是数九天里,却被热得双颊通红,满头是汗。但她心底却是愿意的,毕竟离乱中父母双亡,是何夫人好心收留她,便是做些脏活累活她也不计较,何况是帮厨这样的“体面事”。
然而就在三娘匆匆抱着一盆刚发好的面团穿过庭院,向西边专管白案的小灶房跑去时,她忽听有人在头顶上方打了个呼哨。三娘住步,犹疑地转脸向墙头看去,就见眼前影子一闪,待她定睛,一个年轻男人已经稳稳立在了她面前。
三娘惊叫失声,但是众人都热火朝天各忙各的,根本无暇顾及她这一点动静。
她不知道这男人是怎么找到后厨这犄角旮旯来的——他大冷天只穿寻常的玄色武袍,身量极高,尽管离她还有好几步远但那有些迫人的威势却已经扑面而来。三娘知道这些时日太守府常有虎师将士走动,她虽然很少出入前院,但也清楚,眼前这位便该是其中之一了。
男人没再靠近,只是原地向她一礼,笑道:“叨扰了,在下想求姑娘帮个忙。”
三娘慌道:“您有事只寻何大人便是,奴婢做不了主的。”
“举手之劳,”男人向她怀中的面盆扬了扬下巴,“只借姑娘几张饺子皮。”
不多时后,三娘搂着袖子站在灶房的案板旁,眼花缭乱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厨子”操着菜刀,熟练地将他手中那条鲥鱼的刺一点点脱下来,然后掐头去尾,毫不吝惜地只把最嫩的肉挑出来,切成小块码好。
男人看起来至多三十岁,眉眼出挑得过了头,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特质符合“厨子”这个身份,可他的手法又实在驾轻就熟,丝毫不逊于太守府里掌勺的师傅。
“愣着干嘛?事做不完交不了差吧?”男人无意瞟见目瞪口呆的她,笑问。
他倒是极爱笑,言语也和善,只是不知为何仍叫她暗觉难以接近,拒人千里。
三娘回了神,“哦”了两声,一边匆匆着手做自己的活计,一边偷眼看到这人将洗好的菜菇都切成碎丁,和鱼肉混在一处办成细细的馅。她瞧着添的也是寻常调料,可闻起来却要比掌勺师傅拌的香得多。
男人似乎知道她在偷瞄,谑道:“看过就忘啊,这法子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若叫外人学去,家里那位该骂我了。”
三娘听着脸红,但就在她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饺子皮和馅在男人掌中如同变了戏法儿一般,竟被包成了五瓣的梅花形状。“花瓣”处中蘸了水增加粘合度,又点了一粒枸杞子在中间做花心。
这般玲珑别致的点心,三娘自小生长在边地,莫说吃,便是见也前所未见。
“还得劳烦姑娘下饺子的时候在上面架个小笼,把这些玩意儿蒸上一蒸。”男人虽然手快,但是毕竟工序复杂,拢共只做了五个。他望向她,一本正经:“会蒸吧?”
三娘连忙点头,便见他展颜又笑:“等会儿席间你们‘吴先生’的饺子就不必上了,只帮我把这个端给他就是。”
怎么又牵扯到吴先生?她有些茫然。吴先生知书识礼,人也漂亮——三娘不晓得怎么讲,但她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男男女女,甚至眼前这位,都比不上吴先生漂亮。吴先生的小女儿也伶俐可爱,空闲时常常跑来帮她们打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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