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消息是从临海殿这个中心往外扩散;而在陆令从命人封锁城门之后,皇城外、京城内,消息却是从四面城门往内蔓延。
于是羽林卫从上至下的大小首领,不一时全部得了风声,连夜赶入宫来。
崔济世虽为统率数千人的羽林外参军,但与他平级的有中参军,他的上级有外监军与中监军,还有总统领——羽林中郎将,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这些人里既有王家党羽,也有旁的士族子弟,不论与崔氏还是与昭王府,皆不能算站在一条战线。
羽林中郎将是王俶族人,去岁汤山春猎,上一任中郎将听从陆令章吩咐、“不慎”放走了陆书青之后,王俶便将其扯了下来,把此人一手提拔上去。
他遥遥对崔济世道:“你私自与昭王勾结,给相府罗织罪名,是要让你清河崔氏满门跟着一起做逆贼不成?”
“王将军此言差矣,”崔济世只是冷笑,“昭王殿下才刚请到了太后懿旨,难道你要给太后也扣上‘罗织’的帽子不成?太后最是一心为国,敢舍下琅琊王氏的亲缘不念,哪像王将军,满脑子只有自家私计!”
陆令从回到公车门下的时候,正将这两句听入耳中。羽林卫的营房亦在皇城之中,士卒们一早便齐齐聚在此处,等候指示,故而那中郎将见到他,便本能地抬手,准备命他麾下兵士迎战。
可陆令从首先攻下武库的作用就在此刻显现出来——不当值的羽林卫手无寸铁,即便是不服驱策、与他为敌,也奈何不了什么。
更何况,他还带着太后的手谕。
陆令从只是稳坐马上,连剑都不曾出鞘,扬声道:“圣君临朝,首推仁孝。为长公主报仇雪恨,是陛下为人兄弟之‘仁’;遵太后手谕清剿相府,是陛下为人子之‘孝’。王将军身为天子禁军的统领,若要继续听从王俶调配,一则罔顾长公主殉国的冤屈,二则藐视太后秉义灭亲的气节,三——则陷天子于不仁不孝之境!”
他移开目光,环顾四下,扫视着每一名将领的脸:“诸位将军,天子太后是为主,尔等与我俱为臣!古往今来,岂闻有为臣者,陷人主于不仁不孝之境乎?”
语罢,他将手里那卷轴抛给身旁一名鹤卫,寒生生道:“把太后手谕拿给将军们,好好儿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夤夜天黑,可别漏了一字一句。”
众人你传给我,我传给他,挨个看过,彼此面面相觑。最后传回王将军手上,他正欲开口辩驳,身后属下们却已跪了满地,战战兢兢道:“臣等谨遵懿旨,愿为太后、陛下驱驰!”
“若诸位都有此等决心与忠行,那今夜公车门下这段插曲也就无可厚非,不过是旨意传达不及,让与天子同心一体的羽林卫义士们生了些误会,而已。”
“只是,”陆令从挑眉,望着那进退不得的中郎将,漫不经心道,“他日陛下与太后问起,王将军想要我如何对答,可要——三思啊。”
王将军冷冷回瞪他,然而左右无不臣服太后的手谕,自己虽由王俶提拔,但君相有嫌隙是公开的秘密,万一昭王真的是奉天子命令收拾相府,他也不能不畏惧皇帝将来清算。
半晌,他只得一言不发地下马,面向懿旨叩首,以示敬服。
陆令从轻嗤一声,再不看他,回身向崔济世道:“宫内事宜,便全权托付与崔大人周旋,烦请守死皇城、宫城并各殿宇的所有门户,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回眸,往墨色之中的临海殿与神龙殿望去:“原本有人的,便教人在里面安生待着;原本空着的,也不要放人进去。”
城门落锁不多时,消息已传入京畿军。几位主将都跟随天子出城去了,留在营中的虎师旧部一得了信儿,便知道该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早已暗通有无,整装完毕,只待旧主一声令下。
陆令从给到的指令是,兵分五路,他自己率鹤卫从太初宫出发,而四大营中的虎师旧部和被“策反”的京畿军,也需要分别有人统领,前往长江之畔的北城门会合,然后从王家手里“夺”回天子。
然而,军权和其他需要打点的关节格外不同,非得完全可信之人,陆令从才放心把虎师交于其手。再加上陆令真意料之外的缺席……这样一来,可供倚重的人选却又很少。
幕府山与北大营相去不远,便由萧遥一并暂领;东大营与李家宅邸在同一方向,交给李岐;而郑骁早年出身西大营,在其中威望很高,又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便顺理成章由他统率。但剩下南大营——既是距目的地最远、也是与昭王府联系最疏离的一支队伍——则面临群龙无首的变数。
然而就在这时,郑骁的儿女、李岐的两个外甥——李冶和李况,却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代掌南大营。
这对姐弟年纪虽轻,且瞧着都大不似习武之人,李冶沉静,李况内敛,实则却是从小跟随父亲舅舅出入京畿军中,武艺兵事无所不通。
且不论李冶与谢浚被搁置的婚事,他们三个首先是志同道合的挚友。然而几日前在摘星楼中,当李冶与李况时隔四年、乍然和“早已不在人世”的友人恋人重逢,却未见任何大喜大悲之色。两个人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神情不约而同地冷下来,连寒暄的话也说不出口。
李岐当时对陆令从道:“不愧是孪生姐弟,这是埋怨浚儿四年来一点音讯都不露,动气了。”
郑骁一贯是个拙嘴的老好人,摊手苦笑:“小辈的事,我哪做得了主,只好随他们自己去调停罢了。”
于是陆令从只公事公办,除了细细嘱托李家姐弟起事当夜的计划之外,余者一句不问。
有了羽林卫替换,谢浚得以带领宣室从鸣鸾殿撤走,回到宫城外找陆令从,预备前往下一步的目标北城门。
陆令从一面命鹤卫副将点兵,一面问谢浚:“你是想随我一起去,还是留下来镇守宫内呢?”
“自然是随殿下同往。”
陆令从斟酌片刻:“我知你报仇心切,但你小叔的母族至亲只剩你一个了,他想必也叮嘱过你,千万保全自身。”
他凝视着谢浚,郑重道:“浚儿,你是之无的亲侄子,我们是一家人,我必须得护你,但我也想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所以只要你心里想清了,我便不会拦你。”
谢浚思索半晌,缓慢而坚定道:“殿下痛失长公主,小叔身负灭门之恨,谁也并不比我好过。既然你们两位都做到了这地步,有筹谋的耐心、起事的魄力,敢去只身犯险,也不畏耻居仇家门下、忍辱负重,那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陆令从闻言,知他心迹清明,便即不再多问,抬手为谢浚正了正肩甲,忽然注意到他腰间换了兵器:“飞光呢?我记得这几年一直是你随身收着。”
谢浚笑了笑:“与小叔相认那日,最终还给他了。小叔对我说,飞光是殿下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虽是杀人见血的凶刃,但于他而言,防身之用,远远比不上定心之用。”
陆令从来到北城门时,虎师旧部已然集结完毕,屯兵城下,郑骁催马过来,向他禀告:“除去幕府山的人马按兵不动,剩下虎师两万余人,并京畿军中愿意投诚的万人,总计三万上下,都在此处了。”
“够用了,”陆令从道,“相府带出去的拢共也就两万。”
然而萧遥却面色不霁地迎上来,递过一份军报给他看,道:“我派出的探子赶在城门下锁之前刚回来,说王俶跟随天子出城之前,因顾虑京中空虚,已经私下派人传信给淮阳太守程炆,命他出兵勤王,以防生变,如今淮阳守军距金陵已经不到五日路程。”
郑骁蹙眉道:“殿下那夜说,周边郡县中唯有淮阳郡守程炆不识抬举,不肯与昭王府结盟,又一向畏惧相府,他会出兵倒也属寻常。可若是王俶打着天子旗号,又向济阴、下邳施压……”
陆令从倒仍十分冷静,只是摆摆手:“明早天亮,太后旨意前脚一传遍京城,浚儿此前联络过的、与他母家交好的一众江南士族,后脚就会给尚书台递折子,历数王俶与相府的种种罪过。到那时王俶于情于法都不占理,根本打不出天子旗号,就算威逼利诱,诸郡也可装聋作哑,不必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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