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真扬起鞭子,噼里啪啦数声全都精准地抽在桌角边:“都给我看好了,我们昭王殿下,如今是有通天的能耐!父皇母妃不管了!王府不要了!儿女不理了!哄着我嫂嫂青天白日在这酒坛子里厮混!你看看你醉得还有没有个人样!”
陆书宁非常上道,适时就地一坐,扯开嗓子嚎啕。
这哭声像是催动本能一般,唤醒了睡意深浓的谢竟,他猛地从陆令从身前弹起来,定睛看了三秒钟,慢慢认出陆书宁的脸,挂上一个笑:“……宁宁来啦,不哭,娘在这边。”
他伸开双手,然而陆书宁蹿得比兔子还快,直接跳上了她姑姑的臂弯。她捂着鼻子:“不要娘抱。”
陆令真大步走向栏杆旁,揪着陆令从衣领把他拎起来:“你认不认得家在哪儿呢?啊?”
陆令从伸手往下指,陆令真探头看了一眼,气笑了:“下面是河!你是河伯还是水龙王?”
他们两人都是一点不带掺假地真喝,也是一点不用演技的真醉,陆令真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好在他们也不要她搬,一步三晃地摔进车里。
回到王府,银绸接过陆书宁,要叫小厮来扶,却被陆令从和谢竟一致挥开,表示没醉,不需要,便只能任由两个人相互搀着揽着,跌跌撞撞,又拖泥带水地摇晃回内院去。
路过书房,陆书青正巧幽幽抬起头来,与他那一对不知今夕何年的父母对上眼神。陆令从见了他,勉强扶门站稳身子,谢竟则完全靠拄着他一臂借力。
陆令从用连陆书宁都不再买账的声气哄道:“青儿……好乖儿,对不起,对不住,爹爹娘亲喝高了,吵着你了,我们现在就走……”
谢竟嘟囔着应和:“走走走,这就走。”
说着两个人又互相勾肩搭背地要离开,然而一回身天旋地转,差点绊在一块儿,踉踉跄跄又要往前院去。
陆书青眼见着他俩就要前功尽弃,有点看不下去了,扶额:“……爹爹娘亲,走反了,床在那边。”
第93章 二二.三
日日饮酒、醉生梦死的办法好用,但也实在伤身,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们借着陆令真闹的那一场又换了花样。隔段时间,王府便门户大开,把各路人士迎进等闲难得一见的花园,几乎要变成一处名胜风景。
独有陆令从专门筑下送给谢竟的欹碧台,暂时还不舍得对外开放。一来二去,大家都锻炼出在人声嘈杂中岿然不动的本领,哪怕外面有游人,谢竟都能带着孩子们心无旁骛在台上睡午觉,陆书宁被母亲和哥哥夹在中间,一团一窝挤在一起,身上共盖一张毛茸茸的狐皮毯子。
可是生人熟人去了又走,王家的回信却到最后也没有来。贞祐十六年秋天,王奚和崔淑世不知因为什么事大打出手,听说几乎要闹到衙门里去。在那之后,陆书青便没再见过阿篁。
他显得有些困惑,问母亲:“为什么有的人突然就不见了呢?”
谢竟和他并排坐在秋千架下,一边闲适地晃悠着,一边分吃一碟蟹黄酥。他想了想,回答道:“人生的际遇就是这样,世事如浮云,无常最寻常,一起走的人突然走散了,或者突然来了一个人陪你往下走,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了,以后你会经历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习惯。”
在天高气爽的晚秋,的确是很难感受到“悲寂寥”的况味,风从身后涌来,把两人的发丝都吹得纷乱。陆书青那一点糊涂的离愁别绪很快被吹散,惬意地眯起眼睛:“娘,我想荡得再高一些。”
“好吧,”谢竟从另一架秋千上跳下来,搁下碟子,走到他背后,“手上抓紧了!”
然后他施力一推,陆书青轻快地喊了一声,像雏鹰掠地而起,无拘无束地投向天地怀抱。
物候转凉之后,时间似乎就过得慢下来,昭王府内的日子平静无澜地往前流去,流到年关下,听说是因皇帝身体缘故,除夕夜宫内不再设宴,傍晚宫门就会落锁。陆令从便与谢竟议定,白日进宫,把拜皇帝皇后等诸般礼仪走完,晌午在鸣鸾殿陪吴氏和陆令真用过膳,晚上回乌衣巷守岁。
给世子、郡主做的新衣裳一早就送来,内院的姑娘用边角料给绿艾也缝了一个毛领,绿鹦鹉戴着红围脖,谁路过都要侧目看她两眼,把她得意坏了。只有陆书青不以为丑反以为美,让绿艾停在他肩上,走到哪跟到哪。她估摸着有十一二岁,年纪算是不小了,但行动敏捷却不输以前,陆令从说,精心妥善地照顾,且还有的活呢。
年三十大早,银绸为陆书宁梳了团子发髻,髻顶抿出一个弯弯的弧度,猫耳朵似的。两髻之间盘绕的红绸绳上,每隔一指就挂了一枚金色的小灯笼,跑跳之间发出琳琅脆响。陆令从见了好玩得不得了,隔一会儿就要伸手揪一下,隔一会儿又要拨弄出点动静。
谢竟坐在镜台前盥洗,陆书宁爬上他膝头,搂着脖子主动要亲亲他,把他哄得一大早晕头转向,只觉自己生了个小神仙出来,贴着她软乎乎的脸颊亲得没个够,最后因怕把团子头弄乱才作罢。
镜后墙上挂了一张“九九消寒图”,这是消遣雅兴的旧俗,图上绘有一束九条梅枝,每枝上九朵素梅花,从冬至数九之日开始,每天晨起梳妆时顺手染红一瓣,等到八十一朵梅花尽放,也就是春归回暖之时。由于陆书宁时常出没于父母房间,所以妆台前乱糟糟堆着她丢下的东西,谢竟牵着她的小手沾了点胭红的香膏,把她举高,给已经快要绘满的消寒图上色。
前厅一大早就候着不少来王府送贺礼拜帖的,陆令从和谢竟便打发两个孩子先去陪祖母,他们见了来客,晚一时半刻才入宫。
神龙殿内没看到帝后的影子,问过内监才晓得人都在西宫,这时辰就该回来了,请两人在廊下略等片刻。说来可笑,当年陆令从拒绝就藩,扬言要退婚,他们正是在此处被罚跪满了一个除夕夜。
天寒地冻的,谁也不想开口说话,就那么百无聊赖地干站在阶前等。蓦地一阵风灌来,两人被吹得都抬袖挡住脸,被迫偏过身子眯起眼。
谢竟皱眉,望向略显阴沉的天色:“感觉我给宁宁穿少了。”
陆令从问:“你冷不冷?”
谢竟点头,他便示意谢竟站近些,把披风展开让他钻进去,再裹起来相抱。彼此的脸都埋在对方柔滑蓬松的衣领中,谢竟把手中滚热的暖炉贴上陆令从的胃部,轻轻摩挲着。
然后又沉默下来,耳边只余朔风呼啸。
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没人留意到周围是否有什么动静,直到身后传来钟兆一声漫长的、拿腔拿调的咳嗽,陆令从和谢竟才恍然回神,迟钝地慢慢分开,转脸看去。
不远处站了乌压压一片人,正在同样沉默而讶异地望着他们。为首是帝后,皇帝手里牵着陆书青;吴氏稍慢一两步,怀中抱着陆书宁——果然她身上被多添了件斗篷;陆令真、陆令章都跟在两侧,再往后还有其他嫔御女官,以及一眼都看不到头的、浩浩荡荡的宫人内监。
陆令从和谢竟欲盖弥彰地站得离对方更远些,可是大家全都看到了,他们两个站在神龙殿前旁若无人地相拥。
皇帝缓缓上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在外面现眼还不够。”
声音不算大,可是四下谁都能听得到,也都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昭王和王妃半年来的荒唐放纵京内人人耳闻,并不会因为此时衣冠楚楚站在这里,就忘掉那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笑料。
两人无言以对,只能见礼。正大光明做了十年夫妻,无嫌可避,又不是偷情,但被长辈与晚辈目睹这样公然亲昵,还是难免尴尬。
他们缄默地融入了这支全天下最显贵的队伍,谢竟路过陆书青时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陆令从则走到陆令真身旁,兄妹俩目不斜视地开始嘀嘀咕咕。
陆令真幸灾乐祸:“挨骂了吧?”
陆令从咬牙切齿:“你别高兴得太早,今儿人齐,谁也逃不掉。”
陆令真挑起腰间环佩的绦子,绕在指尖上转得飞快,满不在乎道:“我没脸没皮惯了,你还是当心嫂嫂被翻旧账受委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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