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到四更的时候掌不住睡着了,从跪姿变换成跪坐,与陆令从之间的距离从半臂变成零,身子整个卸了力软软靠着他,额角侧抵在他肩上,大氅里不知何时半裹上了两个人。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谢竟实在很困,偎着身旁的暖意睡得很沉。
没有人来管他们跪得不规矩,雪落得大些后宫人甚至悄无声息奉上来一把纸伞。陆令从接了,抬起不被谢竟靠着的右手臂撑开,片刻后发现朔风从西北而来,便将伞往谢竟那一侧斜了斜,又斜了斜。
更漏将阑,天光乍破,谢竟被钟兆的声音惊醒,抓着陆令从的左臂勉强跪直身子,便见钟兆吟吟笑着,礼道:“陛下说了,没几天便是大喜的好日子,小谢公子和殿下都请回去歇着罢,别着了风寒,误了吉时。”
陆令从应下,从随身的锦囊中摸出些碎银赏了他,让同神龙殿上夜的宫人们分了。钟兆眉开眼笑地接了,连声谢恩,又吩咐内侍赶紧去把昭王的坐骑牵来。
谢竟后半夜没继续用膝盖,冬日衣袍也厚实,倒不至于太痛,只是小腿酸麻,挣扎着想要起身时不得不将大半力气都匀在陆令从臂上作支点,陆令从便反手握住他的肘,半拉半搂地扶他站起来。
他揉了揉眼:“出宫找个地方用早膳吗?”
陆令从牵过缰绳,捋了捋猗云雪白的鬃毛以示安慰,摇头道:“我得去见我娘一面,你先回罢,让猗云送你。”
谢竟困倦着,没想这么多,此时才意识到谢家摸不准圣意,估计也没法派车马来接,府里说不定还在等他传信儿回去,便也不推拒,只问:“她认得路?”
“她上回不是去过么,”陆令从避开身子,让谢竟撑了一下他的肩上马去,“正好再认认门。”
谢竟在府门前驻马,翻身下来,转脸与猗云亮晶晶的眸子对视一会儿,试探般抬起手,猗云便上前半步,温驯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谢谢你,”谢竟拍拍她身侧,“回家罢,小心点。”
猗云便退后几尺,踏了踏前蹄,转身离去。谢竟目送着她一直出了乌衣巷,才叹了口气,迈上石阶,叩响了谢府的大门。正堂中他母亲兄嫂都在,桌上早膳刚用到一半,见谢竟进来,三人俱是忧色暂退,上来拉着他仔仔细细问了一番,又添了碗筷、上热茶滚粥,摁着他坐下过早。
当着母亲的面,谢竟不想惹人担心,便没有实话实说,所幸谢夫人只以为他是真心为陆令从出头,并未细问,只是埋怨他不该如此莽撞。谢竟问起他父亲,谢夫人却道谢翊已经用毕回书房去了:“他叫我们也不要去寻你,说没什么大事,我倒奇怪,冻了一宿事情还小?”
谢竟便再好声好气哄了母亲一番,心下了然,谢翊应是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知道自他跪下去表态的那一瞬间起,谢家便算是勉强通过这一重考验了。
新岁初一,登门造访的宾客络绎不绝,谢翊的同僚、学生直接被引入书房喝茶,谢兖穿梭在正堂和前厅间回礼寒暄,谢夫人与姚氏在庭后暖阁中招待女眷,连谢浚都因为今年姚氏要操持谢竟的婚事无暇回娘家,早膳前就被他外祖接去姚府了。阖家上下只剩谢竟一个闲人,一路回房,小厮婢子们都出入匆匆,没人顾得上理他。
谢竟进屋蹬掉湿透的鞋袜,沐浴水倒是一早备好烧着,他囫囵洗了个澡将身子回暖,爬上床瞪着帐顶出了一刻钟的神,想起这间屋子他总共住了也不到一年,如今没几日,便又要彻底离开了。
然后他翻身把被子蒙过头顶,沉沉睡去。
谢竟睡着之前没想到,这竟是自己接下来六日中最后一个安稳清闲的觉。宾客一走,谢府的所有注意力便全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谢兖拉着他不厌其烦地重复婚期当天的日程,警告他不许出岔子更不许甩脸子,有什么暂且先忍过了这一日;谢夫人则一遍又一遍核对妆奁,这也想添那也想加,还想让谢竟多带几个陪嫁去王府,被谢竟劝说“带的自家人太多怕惹殿下不快”,这才作罢。
皇后从司礼监指了两个姑姑到谢府,授他诸般礼节举止,来日该如何侍奉殿下、讨好夫君,谢竟左耳进右耳出勉强学着,心想如果过了门陆令从敢这么支使他,他就去找皇帝自请就藩洛邑。
最令谢竟难堪的是姚氏亲自到他屋内一趟,屏退左右,神神秘秘,压低嗓音,轻声细语地授他房中术。
谢竟脸有点烧:“嫂子,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氏不信任地看着他:“你知道吗?”
谢竟:“……吧?”
姚氏:“你要能知道爹早把你腿打断了。”
谢竟欲哭无泪道:“不是,问题是,主要这个事情,我得和,男的。”
姚氏一脸理所当然:“对啊,我不是和男的么?不然让你仔细听着呢。”
谢翊寻他已然是元月初六入夜。室内灯火昏黄,父亲倚在坐榻上读书,谢竟走进去行过礼,谢翊让他坐下,想了想,道:“明儿要早起,喧闹一整日,为父不多耽误你。”
他把手中古卷递给谢竟,谢竟没翻回封面,垂眸瞧见只言片语,知是《晋书》。
“读过么?”谢翊问。
谢竟点点头。
“列传二十七,读过么?”
谢竟再点点头:“共载罗宪、滕修等八人。”
谢翊摆摆手:“不问旁人,只问胡奋。胡奋曾谓杨骏一言,你可还记得?”
谢竟凝神想了片刻,被接连几个没有由头的问题弄得有些困惑的面色渐渐沉下去,张了张口,小声地缓缓诵道:
“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
他愣愣地看着神色如常的谢翊,缄默半晌,只唤了一句“父亲”。
谢翊叹了一声:“我不是杞人忧天,也并非想危言耸听,更不会如杨骏一般仗皇亲身份扬威耀武。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今往后的路只会更难,不论是你自己还是谢家,都要再小心,更小心。”
谢竟轻声道:“儿子晓得。”
“那日的事情,莫再有下一回了。我知道你是怕牵连家里,可是上天生为父和你兄长在你前头,便注定了有些事只能我们替你来担,而有些事则只能你替我们来做。避过今日,还有来日等着。”
“更何况,这世上有太多事是无法以你一己之力改变的,争过、抗过,到头来会发现,该是什么结果,还是什么结果,”谢翊淡笑了一笑,“现在说这话是早了些,兴许你到三十岁才会明白,兴许更晚。”
谢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便只能再次颔首,复又抬头看向父亲,在他眉眼间寻出些许老态。
“回去罢,”谢翊温声道,“尘埃落定,从今后与殿下相互扶持,你过得好,家中才安心。”
第19章 五.一
陆令从虽然自幼喜好骑射,但在成为虎师主帅之前终归不曾真正上过战场。京中武艺能胜过他的基本没有,便是真有,也没那胆子公然挑衅天威,对堂堂昭王动手。
谢竟对这些没有概念,他从前只觉得陆令从能打,舞起剑来养眼,这就够了。平日顶多在他身上见些瘀伤或皮肉的创口,都是习武之人再常有不过的,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沙场上刀枪无眼,落下的每一道疤都明白残忍地代表着一次死里逃生,真真切切再次提醒谢竟,这支威震八方的队伍不是天子指派也不是老将赠予,而是陆令从夙兴夜寐出生入死,一个人一匹马从无到有拉扯起来的。
而陆令从显然和他自己有着令人恼恨的默契——对这三年的种种矬磨、困窘与苦处绝口不提,相逢后四两拨千斤把一人独撑的日夜悉数化去,向对方张一张双臂,轻描淡写道一句别来无恙。
这是一种省时省力的重逢方式,但绝不保险,后患无穷。
比如此刻。
陆令从没敢立刻回头去看谢竟的反应——他知道只要一回头今日这个澡就别想洗了,但他实在不能不洗,风尘劳碌,他就算自己习惯了不在意也不想弄脏谢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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