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们起得是晚了些,也知道在有了两个小孩子之后陆令从和他的家庭地位都要往后排,更知道阖府上下默认陆书青和陆书宁嬉闹发出的声音不能算作噪音。
但绿艾仅有独一无二的一只,陆书宁与内院那些把她当布偶娃娃的小丫鬟们加起来则能顶九十九只绿艾,真是光耀门楣,让人叹服。
谢竟披衣下床去开门——中间翻越了睡眼惺忪的陆令从,翻越方式是一脚跨过他的前胸。
门甫一开,陆书宁像一阵旋风卷进来,后面果然追着弹弓般的绿艾。前者在还没人把她看清时已经扫境而出,还极聪明地顺手把门带上,将“追兵”挡在身后。绿艾没刹住车,咣的一声撞在门板上,听得陆令从和谢竟同时打了个激灵,就见她头晕脑胀地在原处盘旋了两圈,调转方向另辟蹊径,从刚开了条缝的窗户嗖一下又飞了出去。
陆令从倒回床上,拿枕头蒙住自己的脸,含混道:“我看大家都疯了。”
谢竟睡不着了,坐到镜台前梳洗,朝外面叫道:“银绸帮我摁住他俩,说了多少次,没吃早膳不许去园子里!”
银绸忙着拦截陆书宁,根本没工夫搭理他,廊下的小姑娘听见,转回因跑动变得兴奋微红的脸,笑盈盈脆生生道:“王妃,还有一刻钟该用午膳啦!”
谢竟失语,抬眸看了一眼已上中天的太阳,默默关上了窗。
陆书宁两岁过半,跑跳已是轻车熟路,把她哥哥小时候那一份全都补了回来。乌衣巷、鸣鸾殿和昭王府当然视这个幼女如珠如宝,虽然她的出生并非完全在预期之中。
那年从陈郡回去,皇帝虽然没派公务给陆令从,但是却让谢竟在礼部挂了个名儿,跟着张太傅一起处理次年开恩科的诸项事宜,一直忙到贞祐十三年殿试结束才算告一段落。
每一次春闱都是京城中人情交际最忙碌的季节,新科举子们在仕途、姻亲上各有观望,与朝臣士族们彼此双向选择。谢竟就算已经十分“消极怠工”,但还是不得不常常出入于类似的社交场合。便是普通的礼部官员,因为主考与门生之间特殊的师徒关系,都会难免显眼,更别提他还有昭王妃身份加持,更是身在风口浪尖。
谢竟不想等皇帝发觉他被迫的“活跃”再来警告他,那就晚了。就在他琢磨脱身的办法时,陆书宁来了。
他简直是欢天喜地冲进宫里,第一时间把礼部的差事推掉,顺便因为陆令章现在长大些,更多时候在国子监跟着几位大儒读书,谢竟只隔几日才去一次,所以干脆把临海殿的昼讲也一并蠲了,彻底无事一身轻。
陆令从虽然起身晚,但收拾得比谢竟快,率先走进花厅。陆书青趴在膳桌上,一面专心致志看一本传奇小说,一面吃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酒酿。陆令从问:“你现在吃一肚子凉的,等下午饭怎么办?”
陆书青探头看到谢竟还在屋内,没注意到他这边,便把剩下小半碗酒酿推给他爹,书竖起来往脸前一挡:“那不吃了。”
饭后照例摆上时鲜水果,宝石红釉折腰碗里盛着糖渍青梅,芭蕉叶水晶盘却是嫣红的樱桃,丹碧肥瘦相间,浓墨重彩地涌进人眼里。
平时总要延宕到最后一个的陆书青早已吃饱喝足,卷着书离席,谢竟奇怪:“你今日怎么不吃果子了?”
陆书青头也没抬,下台阶时差点撞柱子上,这才掀起眼帘看了看路,回头笑道:“姨娘说了,少食生冷。”
午后内院的庭中铺起了簟席,银绸在趁天气好晒药草,陆令从把陆书宁抱在膝上,斜坐在旁,教她认一认名字。园子里专门辟出一小块地方来给银绸做药圃,陆书青常跟着她去莳弄花草,银绸给他一些种子让他全盘料理,结果有死有活,他去年夏天有一次中暑还用上了自己种的藿香。
谢竟走进书房内间,路过陆书青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发现是《搜神记》,怪道看得如痴如醉废寝忘食,便顺口说:“外公那里有一套绣像本,你看完了可以去乌衣巷借。”
他其实并不太管儿子看什么东西,自己和陆令从的书房都是完全向陆书青敞开,只要能看懂都任君挑选。陆书青的状况与父母都不同,太早就被捧上权力中心,承受了过多的关注和宠爱,两人反倒希望他收敛一些锋芒,不要过于出类拔萃的好。
陆书青知会道:“对了,我和舅舅舅母、表兄约好,明日一起去梅山踏青看小鹿。”
听他提到游玩的事情,谢竟想起来问他:“我那天把你之前说好看的浣花笺放在桌上了,你看见没有?下月端午要在园中设宴待客,给你的朋友们写好请帖了么?”
陆书青虽然不算非常会呼朋引伴的性格,但颇有一批交好的仕宦家族同龄人。他点头:“大家都覆信了,只有王家还没回音。”
谢竟想起那个总共没有来过昭王府几回,沉默内秀的小女孩,叹道:“我倒忘了嘱咐你。阿篁家和我们家……不太一样,去信也许会给她带来麻烦。”
陆书青还并不明白,他那群个个都是金尊玉贵、天之骄子的朋友能遇上什么“麻烦”,但听母亲语气郑重,只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晓得。
母子对坐,半下午相安无事,除了谢竟偶尔出声提醒陆书青喝水之外,再没其他响动。到日头斜晒在案几一角,忽然陆书青打了个喷嚏,谢竟警觉地抬头,却发现是陆令从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了窗外,正捏着一把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轻搔陆书青的鼻尖。
谢竟对他竖眉:“你就非要打扰人家!”
“哎,春天不是读书天。”陆令从修长的手指拨弄出两根草,灵活地来回穿绕着。
“宁宁呢?”
“花厅里,看银绸给她拿茉莉串项链,我请不动,”他把狗尾巴草编好的兔子递给陆书青,“去试试你的新弓好不好?”
陆书青伸了个懒腰,点头同意,弯腰把鞋穿上,打算从书房正门出去,走穿廊到园里。
“还绕那个远呢,”陆令从一把架住他的胳膊,让他借力翻过窗棂,“下来吧!”
谢竟不赞同地旁观这种出门方式,一回神,却发现两人双双望向他,立即道:“我绝对不要从这里——”
话音未落,陆令从已经探进窗内靠近,几乎是把人上半身整个扛在肩上:“你也给我下来吧!”
他不由分说将谢竟抱出去,谢竟伏在他肩后惊叫起来,不知是谁的长发蹭过紫藤萝的末梢,摇下一场雪青色的雨落满衫袖。
陆令从请巧匠给个子不够高、力气不够大、胳膊不够长的陆书青做了一把轻弓,虽然体量小但形制规整,弓臂用上佳的紫杉木,价值远高于一般京畿军、羽林卫所用的武器。
陆书青的骑射是他父亲与姑姑手把手教成,虽因年幼与外在条件限制,今时今日不能说有多么大的成就,但是胜在基本功极其扎实,姿态标准无可指摘,架势也颇能唬人。
谢竟原本站在父子俩对面,想旁观者清地欣赏一下教学现场,就听陆令从扬声朝他唤道:
“你站那边做什么?要当活靶子啊?”
谢竟只得走回去:“哪位殿下号称自己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啊,这么个大活人,这么两步路,你也怕射中我不成?”
陆令从却直接转向陆书青:“记着现成的一课,就算距离再近,箭镞也不能朝向自己人——射术是与风搏胜负,而风是最不讲道理的。”
晚间过了人定时分,周伯已经要给大门下锁,昭王府却忽然来了个预料之外的访客。
陆令从和谢竟赶到前厅,看钟兆笑吟吟地垂手而立,身旁桌上放着一个朱漆乌木的方盒。
“陛下遣你送来的?这个时辰?”谢竟听完他来意,疑道。
钟兆颔首:“千真万确,小人是一刻不敢耽搁,得了令就从神龙殿赶来了。”
京城皆知皇帝正在病中,谁也不晓得,他怎么不好好将养,反倒会大半夜突然想起给昭王府送东西。
几个月前的除夕,谢竟因不耐烦无聊冗长的守岁,悄悄带着儿女溜出宫,去南市街玩了个通宵。事后本以为宫里哪怕不算账也会唠叨几句,没想到却因天子病情加重,再没人顾得上他们这小小的破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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