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第一次产生这些问题时,陆令从还并不喜欢他,甚至他好像也还并不喜欢陆令从。他只是在有些哀恻、有些怜悯地以一个旁观者视角揣度王氏的想法,就算无可避免移情到自己身上,也仅止于叹惋过去自在、任性的生活。
可今时今日不一样了。他和陆令从的关系不一样了——他们许过从一而终了,不是吗?
这些问题就不再是一句简单的“他与陆令从彼此信任”能够解决的。五内百味,千千万万种顾虑、猜疑、算计、退让、取舍、制衡,才是天家夫妻。
到头来他所能掌控的,居然只有陆书青这一件事。
醉酒让谢竟措辞有些滞缓,但脑海中还是清晰的。他伸手握住陆令从的掌,诚恳而茫然道:“我很想一直陪着你,我也很想百年之后堂堂正正与你合葬一穴,我想做你的皇后。但是也许……我难以胜任。”
其实他不必言说这些,陆令从刚才住了口,就代表所有他这些举棋不定和困惑,陆令从已然全部想到了。
“那么你就不必勉强自己胜任。”
谢竟闻言一怔,陆令从反握住他的手:“龙椅对我来说从来也就不过一把椅子,我可以让给令章,如果代价是失去你,我干脆不去做这个皇帝。”
“为什么?”
陆令从抬臂,用手指轻轻戳着谢竟的脸颊,慢慢往上推着他的唇角,推出一个有些滑稽的笑来。
“我不想看今日那样的笑容,再消失在你脸上。”
第86章 二十.三
舟车辗转一月,时令已然入夏,方才到了陈留郡境内。乌衣巷寸土寸金,还要与旁的士族共享,谢家的祖居地却不似那么逼仄,仅仅浩荡恢弘的宅邸便占地数百亩,更不必提外沿广袤的产业。
谢竟从小深居内院,又离乡五年,连他自己都绕得一头雾水,最后还是靠询问佃户才找到路。
傍晚时分,农人荷锄返家,纷纷打量着陌生的远来客。谢竟抬臂掀起车帘,定定望了一会儿,忽然陆书青从他肘下钻出来,先是把脸整个仰起,好奇地观察谢竟的神情,再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地平线尽头是成排高嵸的杨树,饱满的红日被悬吊其上,树梢尖锐、苍凉地刺破了斜阳的边缘,血色声势浩大地滚落下来,惊起暮鸦,四面飞去。
陆书青生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远处寺内传来闷闷的暮鼓声,古拙浑厚,一如中原河山。
谢竟把陆书青抱起来坐在车辕上,伸手指给他看:“这就是娘长大的地方。”
陆令从打量着途径的院落外墙,忽道:“看着有些年头未修过了?”
谢竟点点头:“我幼时就是如此,砖瓦都旧了。”
陆令从显然也已看出来了。他的母族吴家虽然不是显贵门阀,也许置地时轮不到最优越的选址,但营造上却是实打实的大手笔,当然不会出现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况。
“是不是修葺的钱未谈妥?”
听陆令从弦外之音,却是有意自掏腰包了。昭王府的流水谢竟心里也有个数,虽然这笔款项算不得什么,但也绝没有让陆令从来出的道理。
“不是钱的事,是因为有不少族人搬走自立门户,宅子里住的人少了。但你提醒我了,就算全没人住也不可能卖了这祖产,我回京之后知会父亲一声,他自会出资张罗。”
谢竟说到此处侧目瞟了陆令从一眼,笑道:“你怎么同那戏文里的纨绔豪绅一样,不管遇上什么事,来不来就要先给钱呢?”
陆令从亦笑:“我这叫未雨绸缪,你看有个好舅家帮上我多少忙,如今父皇又给了我个好岳家,我自然要常常笼络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此言虽然是顽话,但的确是这个道理。既然皇帝赐婚有“逼谢家入局,给昭王府加码”的目的,那么选择郡望在陈留的谢氏,大概率也是因为地理位置与陆令从的封地洛邑距离接近,休戚与共,更容易促成同气连枝的紧密关系。
谢家族人已然得了信,侯在主宅的正门之外。数年前谢竟离乡南下时,还只是这庞大家族中的一名晚生、子弟,至多不过称一句给门楣争光,但今时今日再回来,已然是需要接受长辈、平辈跪拜的皇亲。就算这次陆令从没有同行,谢竟身为昭王妃,与族人们之间也早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样的“衣锦还乡”,实在令人唏嘘。
祖父母去世之后,谢竟在陈郡便没有了血缘特别近的亲眷,所以也没什么旧可叙,寒暄半晌,定下了族中聚齐在祠堂商议正事的日子。
“往哪边走?”用过晚膳,陆令从站在厅外,转脸问走神的谢竟。原本带路的小事仆从自然也能做,但见王妃愣在原处不开口不动弹,没人敢多嘴。
昔年老仆大多不在了,谢竟方才未在席间找到熟面孔,一时有些恍惚,直到此刻看到通往他从小居住的院落的走廊,才依稀有些回到故里的实感。
他回眸看一眼:“旧年这厅堂是塾师考校的地方,我同一群族兄排着队挨个儿背书,过了还要再去我祖父书房背给他听……我的卧房在西边,不知还留不留着。”
仆人这才低眉顺目地接口:“留着,王妃,内间与暖阁都收拾了出来,一早换了簇新的被褥。”
谢竟有些语无伦次,正斟酌措辞,却只听陆令从见缝插针地小声逗陆书青:“吓死人了听没听见,一篇书都背好几轮的,这种事情我说了也不算如果你娘将来也要这么办我是没辙的,不过你放心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罢了!”谢竟哭笑不得地拍了陆令从一下,才把僵了一晚上的脸色松快下来。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仆人口中的“留下”有着更为丰富的深意——他旧居内的装潢、陈设、布置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当年离家前夜随手取出来读过的书甚至还倒扣在案头上,书页纤尘不染,显然有人日日拂拭,就如同他不过去院中散了个步,盏内茶还未凉,身边真真切切存在的至爱与至亲却是一场做了五年的大梦了。
谢竟心内忽然变轻了些,吁了口气,他一直惴惴以为自己此行是给族人父老“添了麻烦”,但似乎也并非如此,哪怕略显生疏,这座姓谢的宅邸终究还是记着、也接纳着他这个谢家人。
陆令从的注意则全被墙上挂着的卷轴吸引去,那是谢竟用还不很圆熟的去瑕体作的字画。见他直接上手去摘,谢竟忙拦下:“你做什么?”
“带回去啊,”他说得理所当然,“昭王妃的真迹,再金贵,外头权宦府上总能找到一两幅,但这可是正儿八经小谢公子的孤品,我难道还不挂在家里供着?怎么着,你要问我收钱?”
谢竟噎住,只能摇头。
“这不就完了,”陆令从反客为主地回头吩咐,“这些全都收好,仔仔细细包起来收进箱笼。”
陆书青因为旅程劳顿,早早在暖阁歇下,也不认床,谢竟还没哄两句就睡着了。北方夏日不似金陵闷热,太阳落了暑气稍散,谢竟回到内间,陆令从刚沐浴过,歪在窗下乘凉,见他进来定睛一看,愕然道:“哪来的衣裳?”
“我年少时穿过的,才刚本想找出来让青儿认一认,结果发现好像也没有小,便穿上给你看看。”谢竟的寝衣衣襟敞着,里面是贴身的“袹服”,也就是俗称的兜肚。这种内衣虽然不独是童子、女子穿,但谢竟自成婚后确是从没再上过身,一直以里衣代之。
陆令从定定盯了他半晌,冷不丁探手入他寝衣一摸,发现后背上的布料当真只有两条细细的衣带。
“……我输给你了。”陆令从显然被他震惊得瞠目结舌,手都伸进去了,却连该怎么动作也忘了。
谢竟好笑:“我衣裤都还好端端穿着呢,这就认输了?”
他从陆令从怀里退开尺余,褪下薄薄的衫子,却披到背上,随着俯下身的动作,露出清晰的锁骨与修长的小臂,长发散落下来掩映其间,黑白分明,倒衬得那兜肚艳得出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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