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谢竟思绪混沌时说的胡话,还是他几欲昏死又被痛醒后的哀求,银绸都照单全收,只是面不改色地落刀,因为太清楚只有早些结束这一切,才能让谢竟少遭一些折磨。
一片朦胧中,眼前所见比室内要昏暗得多。谢竟的视线落在轻薄的纱帐,他看到了银绸纹丝不乱的侧颜,秦院判并数名太医,端着汤药的侍者——以及门畔那个高挑、颀长的身影。
神龙殿虽然恢弘阔大,但天子所居的寝殿与偏殿也不过就短短数十步距离。可陆令从这些日子从不曾命人来问候一句,更不曾出现在谢竟的面前,就好像偏殿是完全空置,根本没有住着他这个人一般。
这种刻意的“漠然”和“忽视”,本已经稍稍缓解了谢竟居于神龙殿的不安。尽管在魂游天外时,他会不自觉地想到陆令从,从儿女宫人的交谈中试图去猜测朝政是否十分繁重、新旧势力的平衡是否须得十分小心、适应帝位是否不易……
咫尺千里,形同陌路,现在为什么又要来呢?
在谢竟勉强还清醒着时,陆令从始终站在原处,一步未动。而神智彻底涣散前的一秒,他眼帘沉重,将垂未垂,只来得及看到陆令从转过身去,消失在殿外。
第117章 二七.六
谢竟用以支走陆书青和陆书宁的借口,是他身体仍虚,不宜轻易挪动,但心里又记挂着崔淑世与阿篁的灵位移回崔氏的事情,于是便拜托他们出宫,代为祭拜。
崔济世将兄妹两人一路引至宗祠,礼道:“陛下严令重审贞祐十六年相府失窃一案,清河崔氏上下感念不已,只是近来家事繁杂,一直未及谢恩,多劳宫里主子记挂,家姊和阿篁泉下有知,想来冤屈可明矣。”
比之神龙殿的内监,他更为谨慎,选择了更小心的措辞,模棱两可地将谢竟称作“宫里主子”,既不会冒犯天颜,也不会令东宫与公主难堪。
陆书青寒暄两句,又替父母分别转达了哀思,崔济世便退出祠堂去,自留下他们在内祭奠。
崔淑世与阿篁的神主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在已故的崔太尉夫妻下层,来日崔济世兄弟几个辞世,也不过就是如此位置,已算得族中同辈里能给予的最高、最正式的礼遇。
陆书青上过香,将母亲手书的诔文烧了,低道:“清河崔氏到底明事理,知道没有崔夫人,他们立不下今日的功劳;也知道只要好好供奉着崔夫人与阿篁灵位,爹娘哪怕是出于同情感念,也会予崔家子弟几分优待。”
陆书宁轻声问:“我记得哥哥同阿篁是朋友。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我也记不真切了。”陆书青喃喃回答。他的这位旧友并不耀眼,若非得到了母亲的特别关照,大概会一直泯然众人下去,如一片幽篁,深林人不知,唯有明月相照。
“她带着你一同画过纸灯笼……多半是上元时节。你当年太小了,还有印象么?”
陆书宁遗憾地摇摇头:“去雍州之前的事情,大半都忘光了。”
崔淑世生前最后的行为太过惊世骇俗,又发生在青天白日的大理寺门前,早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陆书青没费多少力气就知道了全貌,并不需要像阿篁离世前那样,想方设法打探她的消息。
他们甚至都不能算非常相熟,她没回过一封信,两人从未私下说过一句话。阿篁也不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亡人”,早在那之前,他已然失去了外祖全家与绿艾。
陆书青望着神主上阿篁的名姓。他品尝不出清晰的悲哀,只有茫然,无穷无尽的茫然。
“我们走罢,”陆书宁最后道,“娘就快回王府了,我想多和他待在一起。”
二人还至宫中,却听公车门内外人声纷乱,值夜的羽林卫要比平日多,遥遥还能看见不少宫人跑动的身影。陆书青掀开车帘,蓦地蹙起眉来,西北方的天幕亮如白昼,视线之中,只见火光熊熊。
有内监迎上来,还不及开口通报,已听到陆书青发问:“是走水了么?”
西北面,被神龙殿挡在斜后方,但离宫门又不算太远——那是临海殿。
内监点头:“先太后王氏,畏罪焚宫自尽。”
他深谙世故,自然将王氏这一行为转述为“畏罪”,但陆书青一愣怔,下意识就问出:“确定是自尽?”
内监滞了片刻,仿佛是在诧异他会有此一问:“千真万确,不敢欺瞒殿下半分。殿门被从内锁死,待到宫人惊起赶来,已然烧断了所有的求生之路。”
陆书青吁了口气,他不知道那一瞬间心中为何会闪过一丝疑虑,居然不由自主地猜测,是不是他的父母以“自尽”为名,赐死了王氏……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怎么忽然选这个日子自尽?”
内监上前两步,小声道:“审理相府之案的流程在刑部与大理寺均走完了,处决判下,状子今晚递上神龙殿,陛下已然有裁夺,只待天明通报百官。”
这些日子王氏虽然被囚于临海殿,但陆令从并未下旨刻意封锁消息,因宫人只许进不许出,王氏即便是想要递话出去,也是无能为力。
她会选择以这种方式了此残生,兴许便是因为听说了王俶父子即将面临的下场,又知母族大厦倾颓,再无系念了。琅琊王氏的煊赫,也将随着大火中的临海殿与她一起,彻底化为灰烬。
陆书青沉吟半晌,坐在他对面的陆书宁探出头来:“火烧起来,可有殃及无辜?”
内监摇头:“禀公主,王氏多半是用烛火引燃了门窗,宫人本就不多,都守在外殿,因此有隙逃出。虽万幸未波及旁的殿阁,但临海殿,只怕是彻底焚毁、面目全非了。”
“彻底焚毁……”陆书宁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意味着,若要修葺重建临海殿会耗去许多时间和人力物力,而她父亲刚刚即位,必不可能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可以想见,这座象征着皇后权柄的殿宇将会弃置很长一段时间,那么她母亲搬进去的希望,也就更加渺茫无期。
先后下了马车,陆书宁问:“哥哥直接回去东宫么?”
陆书青想了想:“我与你同去神龙殿罢,陪一会儿娘,我还有几句话想和爹讲。”
两人并肩穿过公车门内空旷的广场,举目可见神龙殿灯火通明,一名羽林卫悄无声息地跟上来,恭谨道:“殿下吩咐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人找见了?”陆书青目不斜视,只问。
“羽林二卫中名唤‘张三’者甚众,不过年纪、籍贯、背景、履历对得上号的,只有一个,也拿出了陛下当年的手书作为证物。他又为臣指认了昔日一起救下谢公子的同僚,臣带两人去吴府给国舅认过了脸,确凿无误。本打算晚间领他们来回话,不想殿下出去了,才耽误到这时辰。”
“舅公既认过,那就错不了,你只回过崔将军便是,”陆书青淡淡道,“将他们编入太子亲卫,明日,我直接在东宫见。”
民间传闻七月是为“鬼月”,果然一连数日,丧钟不停。
继崔淑世屠尽王家满门、横尸大理寺之后,空气中血腥味尚未散去,贞祐十六年相府失窃一案已重审完毕,王契罔顾人伦,玷污、诬陷亲侄女,京中震骇,人人唾弃。据传太子亲往诏狱特别“关照”过,令有司对其施以宫刑,当夜断气,死因不详。未几,先太后王氏自焚,次日她仅剩的族人——王俶与王奚,亦于皇城外处斩,首级悬于宣阳门上,示众三日。最后则是犯下谋逆、弑君等数项重罪的张延,绝食多日死于狱中,到底落得与亡妻一样的结局。
国丧期满,两位崩逝的帝王先后落葬。紫金皇陵已封山,然而,故长公主陆令真的灵柩依旧停于含章殿,迟迟未曾入土。
新帝登基后虽然不事繁琐诸礼,但是秋后清算与论功行赏,却一件不曾落下。
陆令从整饬过羽林卫、京畿军中琅琊王氏的余党,位高者杀,位中者调离,位低者安抚。李岐、郑骁、崔济世等一众在八卦洲之变中立下从龙之功的将领,纷纷升官领衔;主动请缨的李家姐弟,李况在南大营中领了校尉之职,李冶则同谢浚共掌鹤卫、戍守宫城,与羽林卫彼此独立制衡,只听候东宫与公主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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