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风轻云淡,纯粹是当作笑谈随口讲出来,但是却不由得叫人联想,他洗的到底是“作羹汤”的手,还是握匕首的手。
时辰早已过午,谢竟没敢再耽搁,便倒饬妥当与陆令从一起回去。昭王殿下与小谢公子并驾未免太过招摇,他们索性就在汤山下套了辆马车悄悄地进城,到城内拣僻静小路各自分道扬镳,低调神秘得仿佛暗卫接头。
谢竟是从后门进的谢府,他倒也没刻意避开什么人,只是一路从后院到前厅越走越觉得气氛奇怪,来往下人们道路以目大气儿也不敢出,见了小公子赶紧拼命地使眼色,恨不能把“你摊上大事啦”几个字写在脸上。
甫一踏入正厅,谢竟就见谢翊微微佝偻着肩,背着双手站在那块高宗皇帝御笔亲赐的“百忍家声”匾额之下;而他长兄侍立在侧,此时半是担忧半是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谢竟情知不妙,乖觉上前撩袍便跪,低声道:“爹,我回来了。”
谢翊没回头,开口时也听不出太多波澜:“睡得好罢?”
谢竟硬着头皮道:“尚可。”
谢翊没想到他真有胆回答,强压火气,冷冷问:“你可知从早朝到晌午这大半日,我在街上都听了些什么话?”
谢竟心中一凛,电光石火间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些人的速度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下一秒谢翊骤然转身,甩手将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掷到谢竟面前,怒喝道:“沸反盈天满城风雨,说你和昭王汤山私会,夤夜共浴!”
谢竟大脑嗡的一声,再定睛看,躺在自己面前的地砖上的,赫然是那只染着泥污的缎面靴子。
第10章 二.五
谢竟来不及对那流言中“汤山私会”作太多解释,令他入耳惊心的是“夤夜共浴”四个字。
他不敢再触谢翊的怒火,只沉声问他兄长谢兖:“这鞋是什么时辰送来的?”
谢兖看惯了谢竟凡事不往心头揣的潇洒样子,心里还只当他是个孩子。此时见他骤然变色,不禁也一愣,忙道:“丑时末昭王派人来报信的时候还没有。是卯时二刻下人洒扫,在正门阶下发现的。”
卯时二刻——那个时候谢竟应该刚躺下没多久,甚至都未必睡熟,对方却已经认出了鞋的主人是谁,并且直接将这昭王和小谢公子私会的“证物”扔到了谢府大门口。扔下了鞋,只怕转身就进了城东早市,将流言散播了出去。
而流言能精确到“汤山”这个地方,说明他们昨夜自以为逃脱后的行踪必定被对方知悉了。
但是从林中出来到吴家别业的路虽不算远,多少也是段距离,他们昨夜为防对方还有后手可谓是慎之又慎,反复确定了没有追兵才敢往汤山的方向去,一路上更是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除非......他们借马的驿站有内鬼?
可也不对,既是内鬼,又怎能放任他们安安生生地牵马跑路,而不是继续同伙未竟的刺杀事业?
更何况,“共浴”这样暧昧而微妙的细节,又是怎样漏出来的?
他将心中的惊疑暂时按下,冷静了片刻向谢翊道:“爹,我昨夜是在汤山没错,是与昭王共浴没错,但是私会,”他顿了顿,“没这回事。”
谢翊仍负手而立,看也不看他一眼:“我谅你也不敢!外面怎样沸沸扬扬地嚼舌根子我不管,我只是恨你总与他纠缠,不知轻重!”
谢竟没法将昨夜之事说出,更别提洗清自己无辜卷入的冤屈,便是浑身上下长了一百张嘴也无用,只好三缄其口,默默担了这莫须有的骂名。
谢翊见他不言,却以为他是心虚气短,眼睛一转,回过头来惊愕地问:“你不会是当真想做这个劳什子昭王妃吧?”
谢竟与他对视,那双剪水般的眸子微微睁圆,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谢兖在旁看得心里不落忍,悄悄勾手让谢竟先从地上起来,低声劝道:“爹,之无也是因为受伤才偶遇昭王,昨儿夜里不是都讲清楚了吗。下回千万小心,往后退避三舍,便也是了,”他转向谢竟,“记下了?”
谢竟松了口气,乖巧道:“兄长教训的是。”
随即见谢兖向他使眼色,又规规矩矩转向谢翊,俯身深礼道:“爹,我知错了,往后少与他往来便是。市井流言不攻自破,爹不必放在心上。”
现下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谢翊并未对这只鞋的来历有所怀疑,只以为那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无意捡到,扔到门前故意折他谢家脸面的,而非令一场精心预谋的刺杀功亏一篑的祸首。
谢翊余怒未消,却也不欲再与这不肖子多作计较:“放你出去便是添乱。索性这一个月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哪也别去!”
谢竟领了一个月的禁足,单手拎着那脏兮兮的靴子回他自己住的南院。途经中庭,他长兄的幼子谢浚正凑在池边喂锦鲤,见了谢竟雀跃地摇了摇胖手,唤了一声“小叔”。
谢竟满心里琢磨着刚才没想明白的事情,一时没注意到谢浚的呼唤,神游天外地就要穿过中庭去。这下小家伙不干了,撂下手里的鱼食,也没管身后下人迭声叫“哥儿您慢着点”就横冲直撞地扑进了谢竟怀里,将他一下子从冥思里撞出来。
“你又重了。”谢竟将靴子扔到一旁腾出手,颇费劲地把谢浚抱起来。
谢浚毫不在意这几乎每三天就要听一次的“夸奖”,照着谢竟颊上狠狠香了一口,还留下了点口水。
谢竟探到廊外瞧了一眼日头,就知道这小祸害肯定又趁大人无暇管教时干了坏事:“这个时候你该在书房练字罢,上月的〈玄秘塔碑〉还差三遍,我可没忘。”
谢浚被毫不留情地拆穿,扁嘴嘟囔道:“那个四平八稳的忒无趣,比小叔的字差远了。”
“胡说,”谢竟作势去捏他的脸蛋,“我那叫涂鸦,这才叫大家。”
“反正我不想练,”谢浚委屈地将小脸凑近谢竟,附在他耳畔细碎地抱怨道,“小翠是娘派来监视我的卧底,每天从早啰嗦到晚事无巨细都要向娘回话,连我什么时候偷吃点心什么时候解手都摸得一清二楚,简直像是长了三双眼睛!”
小翠就是那个方才让谢浚“慢着点”的丫头,谢竟听着好笑,刚想逗他两句,却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心念急转,从这一番童言无忌里咂摸出点不对劲。
连我什么时候偷吃点心什么时候解手,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蓦地睁大眼睛,呆立片刻,回过神来,想清楚了症结出在哪个环节——不是驿站,而是吴家别业!
谢竟思及此处,心底陡然生寒,几乎瞬时联想到了昭王府刚立时那接连三只被药死的鹦哥。
能知道他们“共浴”的,只有昨夜那满府的下人!
可至于究竟是一府还是一人,是从一开始就被安插进去还是后来才被买通,他都无从知晓。
谢竟此时才发现他对陆令从实在是知之甚少,不论这个人本身,还是他所生长的环境、历过的风浪。他不知道昭王的母家究竟只是腰缠万贯的商人还是另有背景,也不知道陆令从是否时常将吴家这处别业当作落脚地,从前又有没有经历过类似他在昭王府经历的那些事情。
谢翊刚才那个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题,现在想想,大约他不是想坐昭王妃的位子,而是真正对陆令从此人有些好奇。
对方明明晓得他们温泉共浴却没有继续出手,究竟又是在忌惮什么?
谢浚见谢竟怔住,连声央道:“小叔!小叔带我上街去玩嘛,不要小翠跟着!”
“乖,闹你爹去,”谢竟俯身将他放下,拍了拍他发顶,“我自己还出不去呢。”
这的确是如今最大的问题——他出不去。谢竟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想要出府只能走陆路,但是前后门都有家丁把守,谢翊未来一个月又必定会指派多个“小翠”监视南院,随时注意他的动向,誓要把这足禁到底。
纵然他有千万猜测、满腹疑问想要立刻倒给陆令从听,也是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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