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脸色阴沉地添道:“方才那话,谁敢在军中乱传,叫听不明白的也明白了——格杀勿论。”
不过须臾,丁鉴派出回漠北王廷求援的斥候冲出营中,风一般冲向了西边的山道口。
虎师的埋伏早已完成,数千人马隐藏在山间,属官看到飞骑,回身请示:“陛下,是否拦住?”
陆令从摇头,轻道:“放出去,探个虚实。”
待那斥候甫一消失在山路上,蛰伏的虎师士卒立刻现身,牢牢据守住山道口。
不多时,东边有战报传回来,丁鉴见人数不占上风,并不恋战,命回撤营中。而虎师也遵照陆令从指示退兵,回防河岸沿线。
“该往西来了。”属官道。
陆令从沉吟:“丁鉴能猜到我们会封锁山道口,不会硬碰硬,大概只会派出一队人马来摸摸深浅。”
没过多久,果然就遥遥望到几名漠北骑兵向山道口驰来,一看见大齐的王旗,则立刻调头回转。丁鉴为保存力量,竟当真只派了寥寥数人来试水。
“在等到王廷的援兵之前,丁鉴多半不会再尝试主动突围。他们没想到前路、后路、旁路都会被切断,粮草辎重不够,拖延不得。”
属官应道:“如今我们只要做好这只拦路虎,等着看长城上传回的信怎么说便是。”
封锁的前两日,漠北军尚且沉得住气,任凭虎师在营外如何喊“陛下只要丁将军一人性命”,都不予理会。
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丁鉴原定的渡河之日,稍稍起了些议论。漠北士卒久经沙场,虽然也算信服丁鉴这员勇将,但终久暗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丁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汉人,心中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
他们和虎师交手过不少次,从来不记得这些敌人有喜欢放大话叫阵的士风,再加上勉勉强强能听懂那喊话里有主帅的名姓,不禁纷纷好奇,对面究竟在说些什么。
流言议论一起,便再不是丁鉴一道军令能压得住的了。
第三日傍晚,陆令从拆开刚刚从长城上送来的战报,送信人是留守关内的某位虎师副官,写道:“漠北王廷没有动作,不曾点兵。”
按照时间推算,以那求援斥候的脚程,三日过去就算赶不回王廷,最近的屯兵据点也一定经过了,但却并没有借回兵来。
这就有些奇怪了。
第四日、第五日,长城上的虎师仍未在关外各个漠北据点观察到有调兵的迹象。但是丁鉴这支军队带来无定河边的粮草却快要告罄了,补给的军队无法从西边山道口进来,就算是折返去请救兵,这时也该来了,除非——
根本没有援手,没有救兵。
这样的念头一旦发芽,在围城之中立刻就如大火蔓延的势头一般,疯传起来。
士卒们几次聚起来要见主帅,丁鉴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并不敢将自己的预感告知左右。
第六日,陆令从阅毕战报,道:“不会增兵了。丁鉴是他主子的一枚弃子了。”
漠北王廷深知,遥远的南方皇都中,帝位换了人坐,那么对待边事的态度与手段,也极有可能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他们一连两年都在冬掠中失利,已招来族内怨声载道,而如今昭王与何诰这些对头又摇身一变,掌了实权,为长远之利计,说不得也要谋划着改变策略。
然而中原汉人的亲缘关系,与他们是不太一样的,有陆令真的死亡横亘在中间,陆令从若真脑子一热,不管江山安稳只要寻仇到底,那对漠北来说也是极为棘手的,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而如今,若陆令从愿意主动将陆令真之死维持在私仇层面,而不上升到国事,那漠北王廷自然也愿意抛弃丁鉴这样一个已残了一只胳膊的汉人,来换这段恩怨告终,以后再谈钱谈地,便都好说了。
第七日清晨,辕门毫无预兆地开了,奔出几十名漠北骑兵,等不到援军、又在丁鉴那里讨不到说法,所以只能豁出去硬闯。
虎师不主动进攻,所以虽然围困多日,却并未耗费多少力气,背靠结了坚冰的无定河,又不缺补给,因此应战十分从容。
留在营中观望的士卒登上哨楼,朝西远眺,但见虎师且战且退,把这些叛军引到山道口停下,却未开杀戒,而是停下来,暂时形成了对峙之势。
有语言相通的虎师将官出列来,朗声道:“单凭你们这几十号人,硬闯关口十死无生;既已叛出,如今再回营去,丁鉴也不可能容你们。”
“这么多日斥候一去不还,诸位想必都清楚,漠北王廷并不愿意冒着与我们陛下为敌的风险来救丁鉴。陛下心仁,不欲因他与丁鉴的私怨牵涉到你们,若你们能出一份力,设法说动营中同僚主动将丁鉴交出来,那么食水、生路,陛下必不会短了各位的。”
叛军面面相觑,一时未作反应,营中士卒完全不知他们交谈的内容为何,只看出对面似乎并无屠戮之意,心中各有猜测。
第七日,入夜,漠北军营西北方向的后帐燃起大火,叛军从布防薄弱处攻入,分散营中,各自寻找相熟同僚,混乱不堪。
丁鉴带着一队亲卫与叛军在帅帐外交手,有人不明所以,不知该忠于主将还是跟随哗变的大多数,一时喧声大作,吼叫、喊杀、喝骂,间或穿插着埋伏营外的虎师的呼喊:“交出丁鉴,无关国事,只是家事!”
火势逐渐一路蔓延到辕门方向来,未几,丁鉴率先挣出乱军,身后跟随不多几名亲随。
虎师看准这个时机,从西翼抢上,不消片刻就将军营冲出一个缺口,数不清的漠北军卒立刻就潮水般涌出来,并不回身去找他们的主帅,只是按照陆令从许诺过的,向西山道口的“生路”冲去。
辕门外火光刺目,丁鉴正欲趁乱逃出包围,然而视线不清,只得硬着头皮摸黑闯,刚冲散浓烟,却只见眼前有一骑拨开人丛,奔上前来,高声道:“再躲下去,我还只当你是畏事鼠辈,敢做不敢担!”
丁鉴看清马上人,猛地收紧缰绳,咳道:“我竟没想到陛下还敢亲征,大张旗鼓举兵来讨我,是不怕你那把龙椅易主太快?”
陆令从倒握长枪:“今日此处,没有什么君主王侯,我一因袍泽之谊为建威将军报仇,二因骨肉之分为亡妹陆令真报仇,种种冤孽皆在你我之间,无关国事!”
丁鉴冷笑道:“长公主身为陛下麾下的一员大将,折在我手中,足够漠北王廷在功劳簿上给我记一笔了。”
陆令从并未被他激怒,催动马蹄,在阵前不紧不慢地转了两圈,堪称傲慢地打量着丁鉴:“你失了一条右臂,如果全无掣肘,恐怕也没必要在营中躲我这些日子罢?我若要认真与一个残废领的兵对垒,倒显得我胜之不武,这仗不打也罢。”
他停下来,面无表情道:“只一件,丁将军要仔细掂量,你这被记了一笔的,究竟是功劳簿,还是生死簿?”
丁鉴闻言,面色阴沉下来,显然对于漠北王廷的放弃,他心中亦是一清二楚。
陆令从平静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像张延一般,拿今日之胆气去杀我父皇,杀萧太后,我倒还高看你几分。”
“丁将军,原是有条明路摆在你面前的,可惜你看不清,不肯走。”
“宣室首领来自当年销声匿迹的兰陵萧氏,她在父皇手中找不下活路,转而与我合作,我亦从未因出身而疑她,到如今许她位极人臣。你若如她一般同我联手,我父皇与萧太后能早死十年,相府能早坍台十年,你姐姐不必枉送性命,你亦能在北大营中扎根立足,如今早就做出了自己一番成就,有了不知多少出生入死事你为主的属下!”
“张延视事偏激糊涂,你们姐弟最初蒙他相救,报恩本无可指摘,可若是他不辨是非伤及无辜,你们仍一意盲从,那有今日下场也只是自食其果。你与加害你父母之人又有什么区别?”
丁鉴啐了一口,吐出血沫:“陛下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你跟他们难道有什么不一样?靠权力、伪善和本不属于你的财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和你父皇,和你的祖母,和你世世代代高居帝位的先人,其实本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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