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仿佛一眼猜透他的小心思,不置可否道:“他常提起么?”
“只可惜他的棋风太倚仗天性与直觉,大开大合,也不愿意打磨,”他继续道,“你的叔父又完全毋须打磨,不是圆滑玲珑,却是毫无锐意了。”
他抬起眼,堪称和蔼地向陆书青笑了笑:“哪一种都不是天子该有的品性。”
陆书青并不能透彻地理解皇帝的深意,但也知道,“天子”绝不是应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词汇。可是更让他无言以对的话还在下面:
“会是你吗,青儿?”
什么会是他呢?他会是什么呢?他只是昭王府的世子,一个不愁吃穿、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祖父对他是慈爱甚至于溺宠的,对妹妹也算宽厚,陆书青印象中绝少见祖父动怒,大悲大喜更是从不曾有,视万事都是淡淡的。但他父母并没有这样的“待遇”,父亲厌烦与祖父和王皇后发生冲突,所以能避就避;母亲倒是不惮于当面顶撞,可看在他和妹妹得到善待的份上,也就退让三分。
陆书青诚实地说:“孙儿愚钝。”
“不,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祖父才是一个庸人,”皇帝平静地说,“一个平庸的君主和一个更加平庸的父亲,没有什么文治武功,只是把大半辈子都用在制衡之术上,从一场权力更迭中抽身,再走进下一场。”
“可是青儿,对于朕这样庸碌又身不由己被推上至高之位的人来说,要求朕做一个仁君无可厚非,要求朕做一个明君,是不公平的,也是残忍的。自保的手段只有坐山观虎斗,臣子相争天子得利,放任他们彼此之间去角逐,才不会把主意打到朕的身上来。”
“话又说回来,君子无为而无不为,明君圣主之所为归根到底不也就是‘制衡’两个字?知人,善任,然后懂得并能够控制权力的流向和起伏,这就是一个成功的帝王会做的,而并不需要他本人有什么不世之才。”
陆书青把手背托在脸颊边,眼里是黑黑白白满盘的云子,心中一下又一下,震如擂鼓。他不敢说话。
“青儿,你长于你父母之手,祖父是放心的。朕连自己父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至于母亲——”他叹了一声,“朕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你父王一直都看不上诸般权术手腕。可是终有一天他会明白,哪怕许多旁的事情朕是为自己而做,但教他这些,朕只是为了他。朕的确不那么在乎他,可并不恨他,也不想害他。”
陆书青沉默了许久,轻轻落子,抬起圆眼清透地望着皇帝:“祖父,我胜了。”
皇帝一愣,笑了笑,道:“是,你胜了。”
陆书青出去时,张延与谢竟正站在门外低声交谈。他倾身道:“问太傅安。”
张延连忙还礼:“世子多礼,折煞老臣了。”
钟兆在旁示意道:“太傅这便请罢,陛下还有话要交代呢。”
谢竟牵着陆书青的手离开神龙殿,上了车,问:“饿不饿?我让钟兆装了盒点心,要不再捱一会儿等晚膳?今日够冷的,怕要下雨,晚上烧个暖锅吃。”
陆书青随口应了两句,谢竟发现了他的心不在焉,未直接询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等着,果然半晌见他仰起头来,先是状似随意地一问:“我的曾祖母在哪里呢?”
谢竟便也不经意地回答他:“太后一直都住在鸡鸣寺呀,你忘了,今年元日本来说要去请安的,但太后到底是了断尘缘,不愿相见。”
陆书青“哦”一声,点点头,又问:“那么爹爹会继承大统吗?”
谢竟噎了一下,没能像他一样快地转过“那么”的弯来。但他想起自己也曾近乎天真地如此问过陆令从,而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给出的答案与当日的陆令从仍别无两样:“青儿,我不知道。”
“祖父给我讲了天子该有什么样的品性,他说我爹没有,我也觉得我爹没有。”陆书青小声嘟囔。
谢竟好奇,问:“为什么呢?”
“祖父说天子的喜和恶都不叫人知道,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喜和恶,可以不具出类拔萃的治世之能,但一定要有慧眼如炬的识人之能,挑选合适的官吏替他施展功业,同时又能周旋平衡于这些人之间,让他们彼此忌惮相斗,而不致觊觎皇位。”
谢竟沉默下来,这的确是一条精明有效的为君之道,而皇帝将它说给陆书青。要知道对陆令从,皇帝从来、从来不曾讲过具有这么明显的暗示性的话。
这当然不可能只是因为陆书青年仅九岁,心思单纯,不会生不该有的妄念。
“可是我爹讨厌什么人就当面对人家理也不理,看不惯什么事就嚷给大家都知道,学会一道新菜就连着烧半个月我都吃吐了朝他生气他才作罢,陪着娘的时候就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要是做了天子,谁都能一眼瞧出他的喜恶。”
话音未落谢竟已经笑出声来,揉搓一顿陆书青的脑袋,把他的鬓发弄得毛毛躁躁,末了又用自己的脸颊贴贴他的额头,道:“不管爹爹做不做皇帝,不管谁做皇帝,你是我们的儿子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都说是要下雨,可是一直到熄灯的时辰都没有下,空气干涩生冷,风吹得窗纸叫嚣。
谢竟枕着这声音入睡,感觉只是刚刚浅眠着了,便听到外面有嘈杂脚步和此起彼伏的呼喊,恍惚中欠起身,却看到陆令从只穿着寝衣跑向门外的背影。
他一个激灵,再凝神听,才发现是院中有小厮在高声叫着:“东屋走水了!”
正房的东屋原本只是有张多余的床可供休息,生下陆书宁专门改建扩修过,供她与乳母居住,等她断了奶、乳母也请辞还乡之后,便一直是银绸陪着她睡。
谢竟掀开被子,顾不得外间寒冷,紧跟着陆令从跌跌撞撞出去,看到银绸搂着陆书宁、裹了被褥坐在花厅中,才稍松了口气。
“可有哪里伤着了?”他围着炭盆坐下,亲手绞了巾帕递给银绸,又接过陆书宁,轻轻拍着背安抚她。
“伤倒没有,只是属实惊着了,”银绸道,“那时烛火大都熄了,我因看书,便把灯放到矮榻上去了,离窗十万八千里,便是窗也关严实了不漏缝,真不知如何起火。”
陆令从去查看了东屋,这会儿过来道:“火起蹊跷,我已经命人去前面收拾了,今夜都先睡过去,明日须得好好查查。”
有风所以火势容易蔓延,幸而发现及时被控制住了,只因为起火处在昭王夫妻和小郡主住的内院,所以动静格外大些,一时王府里外都喧乱起来,人人惊魂甫定。
谢竟正遣众人各自回去歇下,忽然周伯匆匆自外院赶来,神色凝重:“殿下,才刚宫里有个内监替钟兆捎了封信来,说是事出突然,请殿下王妃务必尽快一阅。”
陆令从与谢竟对视一眼,接过信件拆开,只见钟兆写道:“陛下忽秘召羽林中监入神龙殿,传旨‘封锁乌衣巷、查抄谢府’,羽林中卫已经点兵,将出公车门!”
飞快看罢,谢竟大震,却不敢声张出来,只怔然道:“……查抄?”
陆令从想的却是:“父皇这个时辰忽然下旨?那传信的内监还在么?”
周伯摇头:“放下信火急火燎就走了,似乎是不敢久留。”
谢竟心念急转,乌衣巷有什么可供查抄的?谢翊与谢兖又不是敛财之辈,家资除了俸禄、佃租、经商所得,便是一些人情往来,虽然数目不菲,然若是能被朝廷抓住把柄,要清算早清算了,还用等到今日?
而且陆令从所言正是奇怪之处,皇帝病中朝政都怠问,为什么会忽然想起来要找谢家的麻烦?这个时机,这个速度,还有动手的出其不意,似乎是皇帝早有预谋,并且十分有把握一定能够从谢府抄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思至此处,谢竟骤然一凛,抬步冲出内院,顺着游廊一路狂奔到前厅,只见西墙合欢桌上空空如也,那藏有蓝田玉传国玺的剑匣已然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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