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浚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根本而言,金陵比雍州更要紧,便也咽下希望陪伴谢竟同去的话,只道:“小叔尽管说。”
谢竟将视线投向极远处,茫茫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安睡着不知几世几代的谢家幽魂。父母兄嫂之恨已了,而他心中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不会与他们葬于一处。
人说落叶归根,可叶若是找不到根系,又怎会知道它的来处是哪一棵树?也许从一切最初,他出生于金陵开始,就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故乡”在他命里只是过路人,而他总有一日要在祠堂之下、祖茔之前做出离开的决定。
谢竟脑海中有个声音冷静地自语:一旦投身北上之路,这片土地就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你了;今宵闯进夜色,再来,你便是异乡客了。
他喃喃道:“就告诉他们,我说——”
“金陵山温水软,风月无边,以故土为衾共你父长眠,纵千百载,亦不觉寒矣。”
第120章 二八.三
雍州城,虎师营帐外,一粒渺小的影飞驰而来,在白茫茫天地中逐渐靠近、清晰。城楼之上的岗哨眼力极好,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来人,惊呼:“王妃!是王妃到了!”
正在值守的李岐闻言,立刻令道:“开城门!”说罢带了一众副将,匆匆迎下楼去。
谢竟满面风尘,鬓发凌乱,却顾不得寒暄半个字,刚一下马站稳脚跟,便已经开口问道:“陆子奉人呢?找到了么?”
李岐神色凝重,摇头:“长城与雍州内不能无人防守,所以每日只能抽调一小队人马轮流去找,可是河岸线太长,前日又下了场暴雪,连雍州守军都尚且不易辨认方向。”
谢竟沉默片刻,镇静道:“你只需带着诸位将军守好雍州防线,若无多余人手,我独自去找也使得。”
众将相视一回,由李岐领着屈膝行礼道:“陛下临去时给王妃留了一件东西,有这个在,我们是悉数听从王妃调配的。”
徐甲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物奉到谢竟眼前,却是件厚实的猩红大氅。谢竟迟钝地望过去,意识到,那本来是属于他自己的——去岁此时,他们在分别奔赴公务途中,于下邳城外匆匆相聚一夜,临别时谢竟久久不舍分离,最后解下这件大氅,让陆令从一路带去北方御寒。
李岐道:“陛下吩咐我等,‘见此物,如朕亲临’。”
谢竟伸出手去,指尖陷在柔软顺滑的皮毛中,感觉到一阵寒意虚虚笼住他的皮肤,陆令从的体温已没有留在上面了。他在心中默默道,你把这个留给我是什么意思呢?你早知道我总会来么?
李岐见他失神,打了个手势命左右退开几步,低声道:“京中局势尚不完全安稳,东宫与公主年幼,下一步要如何走,王妃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谢竟勉强对他笑了笑,微微颔首,忽然听身后传来喧嚷,转脸,就见一匹白马如流星般从城门内驰出,丝毫不理会追在后面的徐乙的高呼,径直朝他跑来。
“猗云!”谢竟愕然,上前两步,紧紧搂住猗云的颈,“你怎么在这里?”
徐乙喘着气,解释道:“陛下出征那日,猗云一大早就从东宫跑了出来,守在城门口,无论如何要一同上路,陛下与太子殿下都劝不回,只好许她跟随,要我们好生照料,未想她随军跋涉,一点不比壮年强健的战马逊色。自从陛下失散以来,猗云就一直不肯回槽,才刚听见王妃声音,又冲出来了。”
猗云不安地用鼻子去拱谢竟的肩,凑上去嗅一嗅那件大氅,又回来顶着谢竟掌心,如此反复数次,似有催促之意。
谢竟心中一动,抬眼远望,发现自己抵达城下不过片刻,来时的脚印却已经被雪覆盖住了。
“……大雪不停,隐藏了来去踪影,但血余味日久,轻易难以消除,”他猛地转向猗云,惊叫道,“你记得他的味道,你能闻得出他的踪迹是不是!?”
猗云细碎地叫了两声来回应他,谢竟心焦如焚,一刻再耽搁不下去,背起行囊翻身上马,时隔多年,再一次掌住了猗云的缰绳,轻抚着她的鬃毛,耳语:“我们一起去找他。”
随即,他转过身去,向着候在城下、严阵以待的虎师朗声道:“当日幕府山与我共事的诸位兄弟,劳烦今番再随我走一趟,余者各自守在原岗,不可擅离。待陛下归来,若有任何问罪、诘责,全在于我一身!”
漫天风雪中,谢竟披上缠裹着陆令从气息的红袍,就仿佛故人犹在,仍将他拥在怀中讲着共白头的山盟海誓。
虎师三万精骑齐齐下跪,喝声震若惊雷:“愿为号令!”
白雪最容易虚化人的时间概念,谢竟尚有几分恍惚,可猗云的步伐却是一往无前的笃定。在长城之内,也许是陆令从留下的痕迹太过微弱,猗云选择方向时会稍慢一些,但有虎师士卒跟随,可以确认陆令从在关隘以内的可能性极小,于是也就基本没有耽搁地出了关。
一到长城之外,越靠近无定河,猗云就越显焦虑不安,沿河一路找一路嗅。
谢竟关注到她对河水的格外留意,想起何诰当日报回陆令真噩耗时,曾经提及过,那一战的战场是在无定河畔,后来他们搜寻长公主遗骸,也是在河畔。
他蓦地意识到,陆令从对丁鉴穷追不舍、不惜以身犯险,很可能不只为复仇,更为寻找陆令真遗体的下落。
无定河在这一段的流向是自西南到东北,尸身若落入河中,顺流漂下,极可能会落在更北方。谢竟吩咐虎师:“继续北上,在河下游处扎营。”
一路不分昏昼,还要仔细辨认封冻之后又覆盖上雪层的河道方向,最终以无定河下游一片平坦的沙洲为中心,分散为几队人马寻找。
猗云极其敏锐,时常能够留意到新鲜的血液,但多数都是被天敌分食、曝尸荒野的动物。直到第三日正午前后,谢竟与猗云寻到西北方一处略有坡度的山丘上,猗云拱开清晨落下的新雪,在某处石缝间嗅了嗅,骤然顿住,不再动作。
“闻到什么了?”谢竟问道,“是人血?是他么?”
寂静片刻,猗云突然像疯了一样发足狂奔起来,载着谢竟,沿河岸一路俯冲下去,霎时间山峦与荒野都被抛在了身后,只剩眼前无穷无尽的白。
去势太猛,大风将雪絮卷得劈头盖脸,谢竟不得不暂时抬起衣袖,挡在脸上。避过这一阵,再抬头放眼、竭力去眺望时,就在不似人间的混沌中,谢竟的视线里真的出现了一个墨色的点。
那一刹风都凝滞住,把飘动的衣角、鬓发与雪花全定在半空中。猗云和他同时牢牢捕捉到了那天地间唯一的一点颜色,前者完全无视了湿滑冰雪与山间乱石,不管不顾,向陆令从飞奔而去。
谢竟纵声叫道:“陆子奉——”
猗云实在太快了,饶是谢竟都差点抓不住缰绳,只能压低身子半伏在她颈后,须臾已到近前。
陆令从的马早不知去向何处,战袍残破,银甲上凝固着褐色的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中。
他也许根本没有听清谢竟喊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对他最最熟悉的嗓音作出反应。陆令从顿住脚步,透过额前凌乱潮湿的碎发,怔怔看向前方,在谢竟从马上朝他伸臂时,本能地去握谢竟的手。
对陆令从来说,单臂将谢竟拉到马上轻而易举,但是两人此时的位置对调,他身穿数十斤重的甲胄,谢竟伸出去的却是他在数日前才刚拆下绷带、犹有剔骨弦余疤的右臂。
可人在面对至爱的瞬间,爆发出的潜能是不可估量的。谢竟想,大约当年在公车门下,他抓着陆令从的佩剑时力道还不够大、胆量还不够足、决心还不够坚定,因此上苍不肯破例成全他的逆天改命。
所以此刻,谢竟死死地钳住陆令从的小臂,让对方能够凭借习武多年那深入骨髓的本能,攥紧他的手,翻身跃上马背,落在他后面。
猗云一步未停,凌空调转,纵身飞驰过河道,踏着寒冰原路返回。谢竟用临行前李岐交给他的号角吹响虎师令,告知士卒们集结,率先朝雍州方向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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