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宵夜,陆令从提起一盏灯,道:“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谢竟本要把陆书宁放回榻上,但她不肯离开他的怀抱,便只好取了一件外衫来罩在她头顶,抵御夜风。
去年先帝冥寿,陆令章带朝臣来鸡鸣寺祭祀那一次,有个僧人引着谢竟到某间厢房内,见了当时还完全不能适应离开他的生活的陆书宁。后来谢竟自忖,陆令从也许在寺中有他自己的人手,才能做到避人耳目。
陆令从一直领着他们走到阒寂漆黑的后院,打了个并不响亮的呼哨,立刻有名值夜的僧人从暗处现身,一言不发,只是将一把钥匙交到了陆令从手上。
最终他们停在最偏僻的一角,隔墙已是山石。陆令从回过头,隔着蒙昧的夜色望向谢竟:“这里面的东西……你需要做好准备。”
谢竟一路上都在猜测,全家上下能与鸡鸣寺扯上关系的也不过就是萧太后,他实在想不到陆令从能在这里藏什么东西给他看。
铜锁虽旧,但并无灰尘,显然有人时时拂拭。陆令从开了锁,推门入内,随即却让开身子。灯火划过不见五指的室内,那一瞬,谢竟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棺椁。
四具棺椁。
他在须臾间通身冰冷,脸色煞白,根本不用再去看灵位上的名字,只要意识到“四”这个数字,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他父母兄嫂的棺柩——不是衣冠冢,而是实实在在、被收殓起的遗骨。
陆令从在他身后轻声开口,像是怕惊着了亡人:“青儿知晓这个地方,每年我都会带他来拜祭,哪怕不一定能正好凑上日子。”
只是稍微想一想这件事的始末都令谢竟呼吸困难、心口剧痛。这些年来他一次次逃避去回忆那三天,可是那些事情像是一场酷刑,被人摁住他的脖子,撑开他的眼眶,一刀一刀鲜血淋漓地刻在他眼珠子上。到死也难忘。
无论是问斩于朱雀桥的谢翊、谢兖,还是丧命于乌衣巷的谢夫人与姚氏,谢竟都是站在咫尺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惨死的。
父亲与兄嫂身首分离,母亲则被乱箭穿心,所有这些时刻,谢竟都在场。
谢家是欺君谋逆的夷族重罪,即便没有悬于街市示众的奇耻大辱,他的至亲们本也该像当年被羽林卫清点后带去乱葬岗、一把火烧了的谢家下人们一样,魂归天地,尸骨无存。
而谢竟根本想都不用想,到底是谁帮他收殓了父母兄嫂的遗骸,又封棺设灵、铺金盖银、妥善安置,停于鸡鸣寺数年。
他更不敢去想这件事会有多难——这比救出谢浚还要难,还要复杂,还要不可能。
谢竟游魂般望向陆令从,在这一刻,在他哥哥的灵前,陆令从实实在在承担起了那句浑叫了十几年的“哥哥”的职责。他如一位真正的长兄般爱抚着谢竟的发顶:“收殓的细节,你听了会受不了的,我不说了。”
“陆子奉,”谢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哀叫着陆令从的名字,“陆子奉!”
陆令从伸臂揽住他的肩,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问:“要不要我扶你行个礼?”
谢竟几次想努力去弯下膝盖却不成功,最终无可奈何地拂开陆令从的手臂,转身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冲到阶下,弓起身子无声地嘶嚎。
鸡鸣寺的早樱缀满梢头,雪白花瓣犹如高悬的灵幡,凄照着墨色夜空。谢竟额前还系着白布,身上麻衣素服,宛若迟来地、短暂地给谢家亡魂戴了孝,然而他能在前殿为素昧平生的萧太后涕泗滂沱,却不能在这个角落为至亲之人哭出哪怕一声。
陆书宁的鼻尖轻拱着他脸颊,用她那吟唱一般轻灵的嗓音安慰道:
“哥哥说,有个人对他讲过,逝去的亲人都住在灯芯中的小人国里,但凡你点起灯,他们就能看见你;哪怕你不点灯,他们也会永远想着你……”
第90章 二一.三
太皇太后萧氏的丧仪结束后,谢竟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送信的人是谢浚,方式与那个血手印雷同,深夜冷不丁一张薄薄的纸片从梁上落在他书桌,谢竟抬头往上看,连谢浚的影子也看不到一片,不由得感叹这小子现在是真的来去无踪了。
信上内容也很简洁,说宣室在萧太后遗物中发现了一些东西,干系重大,萧遥请陆令从和谢竟三日后亥时往摘星楼相商。
还是在那条船上,谢竟没见谢浚,萧遥说:“在岸上,让他望风去了。”
陆令从比他先到,有些好奇地问:“究竟找见了什么?我头一回见你用‘干系重大’四个字。”
萧遥开门见山:“鸡鸣寺中一直有宣室的势力,萧太后辞世当夜,他们发现有人形迹可疑,潜入太后生前住的禅房,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宣室就先下手为强,赶在宫中派人来收拾遗物之前搜查过,在墙上的佛画后发现了暗格,找到了这个上锁的木匣子。”
谢竟暗想,他之前错以为寺里是陆令从的人手,原来到底还是借了宣室的刀。萧遥助他们良多,若大事难成,实在报答不起。
陆令从拿起匣子摆弄了一下:“这是机括锁。”
萧遥点头:“强行破坏会迸出水银毒死盗窃者,只有宣室的人——或者说宣室里的萧家人知道打开方法。当年萧氏未倒、宣室还在明处时,指挥权就握在萧太后手上,我师父——也就是宣室的上任首领,一切举止进退都听从太后命令。她能做出这个,并不奇怪。”
她紧接着挑挑眉:“不过很巧,我也是宣室里的萧家人。”
萧遥摘下一只耳珰,将其从中间旋拧开,变成一枚珠针,伸进机括中挑开锁眼。
“匣中一共三样东西——纸页十四张,全部都是太后生前的手迹,”她顿了顿,“每一样,都是足够动摇国本的大事。”
陆令从的角度能够率先看到匣中最上面那张纸,他目光一凝:“这东西怎么会在她手里?”
萧遥取出这张纸推到陆令从面前,谢竟凑过去看了一眼:“……先帝的生辰庚帖?”
陆令从当然十分熟悉他父皇的名讳、八字和祖宗三代,他只扫了一眼那寥寥数语眉就紧皱了起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萧遥:“这是真的?”
萧遥耸耸肩:“太庙一张,这匣中一张,两张里总有一张是假的。”
谢竟很快也发现了问题所在:这张庚帖上所记的先帝之母,居然不是时为中宫的萧太后,而只有简单的“宫人杨氏”四个字。出生日月,也与谢竟所知道的先帝冥寿“五月十九”不同。
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如果这份萧太后亲手所书的庚帖是真,那么供奉在太庙中,记载先帝为中宫嫡出、生在五月十九的庚帖,就是假的。
毕竟亲缘淡漠,陆令从倒对“祖母不是亲祖母”这件事无甚感触,他直接切入此事的关窍:“哪怕萧太后当年真的抱宫人之子抚养,那也属寻常,没什么新鲜。问题在于,父皇自己知不知道这件事?那位杨姓宫人的结局如何?”
“先帝知道,”谢竟忽然寒声接口,“正因为他知晓自己不是萧太后亲生,没有无可指摘的嫡子身份和登基的正统性,甚至知晓他并不是出生在九华殿——他才会那么看重、那么抬举陆书青。他是为了强化世人心目中自己像高宗皇帝一样生于九华殿、是名正言顺的真命天子的印象,让天下看到,哪怕青儿仅仅是与他同诞于一殿,都可以获得无上的尊荣和宠爱。”
舱内寂静片刻,陆令从轻轻覆上他的手安慰他,谢竟只是摇了摇头。他也的确没有想到,陆书青这件“工具”在先帝那里竟能够承担这么多的功用,“嘉瑞”福谶、试水臣心、巩固权柄、重申正统。谢竟几乎笑出声来,如此有用处,不怪先帝格外优待。
良久,萧遥才低道:“……杨氏的下场,多半也不会很好。太后当年是雷霆手腕,这种事情她敢做,就必会斩草除根干干净净。至于留下这张真正的庚帖,大概也是因她后半生心有亏愧,又笃信佛理,存着对现世报应的忌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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