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烧不退时,谢竟确实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但他只以为那是梦境或幻想。那个人一声声叫他的名字,要他“活下去”,重复到近乎啰嗦,就连谢竟都在昏睡中无意共情到了他的焦虑。
原来那是陆令从。其实也只会有陆令从。
他们都要他活下去,可是活着要比死难多了。朱雀桥下行刑结束,他终于在三日不眠不休后一头栽倒在地,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父兄的首级还映在他眼底。那一刻他是奔着死去的。
即便是被救回王府养病的日子里,这个念头仍时时在他脑海中闪烁——直到读完那封信。
以谢竟对陆令从的了解,他可以毫不迟疑地说,陆令从是把它当作遗书写的。
陆令从是那样一个特别的人,在做好决定之前,他有时会显得瞻前顾后、妄自菲薄,甚至于优柔寡断;然而在做好决定之后,他的毅力与执行力之强又令人胆寒。谢竟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哪怕遗书中的情意重逾千钧,但陆令从写遗书时是一定是举重若轻的,没有什么可以困扰他沿着选定的“道”走下去,即便是死。
很不巧,就算再来一百次、一千次,谢竟还是会为这种魄力心折。他从小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能够甘心以妻、以弟、以臣的角色紧紧追随在陆令从身后这么多年,无非因为两点——陆令从对事若即若离的“断”,和对人游刃有余的“狠”。
所以谢竟没法终日以泪洗面,心安理得地活在悲伤悔恨中,却让陆令从一个人在外面刀尖舔血,为全家涉险。
报仇也许是件遥不可及、不自量力的事,但至少谢竟知晓第一步该从哪里下手——谢家遭难的导火索,那批凭空出现的蓝田玉料,和在突兀的时机突然送礼的何诰。
蓝田玉产地在雍州境内,也正是何诰的任所。那里距京城远过千里,若无快马、顺风车可搭,单凭他自己的本事,只怕要半年往上才能到达。
谢竟并不惧怕漫长的跋涉,他只怕若是他走了,把儿女孤零零剩在王府,日夜怎么能安寝?
可是他又该如何带他们上路?他们未必能获准被他带出京城——陆书青几乎是必不可能;即便真带了出去,他手无寸铁,小小的飞光都用不明白,连自保尚成问题,何谈庇护他的孩子?他在京中这些年除了做案头差事,柴米油盐一概不通,人情世故一张白纸,又该倚仗什么供养他的孩子,让他们免经风雨?
在发现至亲任人宰割、而自己束手无策之后近一个月,那种深切的绝望和无力终于迟来地淹没了谢竟。
耳边窸窸窣窣一阵,陆书青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知无觉、仅凭本能地搬过谢竟一条手臂,让它横展开来,然后迷迷糊糊把自己的脑袋枕上去,还在母亲肘窝里蹭了蹭。
谢竟在黑暗中一愣,心瞬间酸得像浸在梅子汤里——这让他该怎么舍得走?
正月初一,新帝陆令章践位祭天,改元景裕。因其年仅十六岁,尚未加冠,故由太后王氏与右相王俶共同辅政。
而有鉴于被陆令真拿鞭子抽了一顿的教训,羽林卫再次找上昭王府的门时带了兵刃,显然来者不善。
为首的校尉大概是因琅琊王氏掌权已成定局,有了天子舅族的撑腰,胆子更大。他们又不是要杀人放火,不过赶走一个被昭王亲自休弃的废妃罢了,即便陆令从回来问责,又能翻起多大风浪?
因此这一回他全然抛弃了“先礼后兵”那一套,直接带人破门闯了进去,一路长驱直入。
家丁有的返家还未归来,一时集结不全,周伯领一众小厮侍女拥出来,勉强将他们拦在中堂之下,而银绸和陆书青正待在药房中,听到动静,还是无可避免地直面了这一场冲突。
银绸立刻将他护在身后,斥道:“持械强闯王府,你们疯了不成?”
那校尉嗤笑道:“姑娘这话荒唐,若我们进来是强闯,那罪臣之后谢氏一连住了这大半月,岂不成了鸠占鹊巢的强盗?”
“废立王妃乃昭王府家事,”周伯问道,“即便是驱逐,也该由殿下来亲口下令。肆意插手臣子家事,莫非这就是咱们王相的辅政之策?”
那校尉一顿,他自己逞威风倒罢,却是不敢给相府惹上这样的口实的。他扫视着仆从们:“你们一个个如此回护他,倒让我好生奇怪,莫非——所谓的什么休妻废妃,不过是昭王殿下玩的一手阳奉阴违,用来做个障眼法,好将这罪人偷偷养在王府里?”
这一下说中了众人心事,一时都未敢动声色,校尉见了,得意道:“真若如此,我可得禀与陛下和王相,请旨好好彻查一番。说不准,可连长公主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呢。”
陆书青轻轻推了推银绸,她转过脸,就听他道:“姨娘,让我来。”
“青儿,你——”
陆书青却只是摇摇头,从挡在他面前的所有王府下人中间穿过去,缓缓走到砌下,一丝不惧地抬头直视校尉:“听大人口气,似乎不是第一次登门拜访了?羽林卫中的长史、参军、监丞难道都是死人不成,竟遣一个小小校尉来与我问对?我是先帝亲封的昭王世子,羽林卫对我如此不敬,将先帝和天家的颜面置于何处?”
那校尉才被提拔起来不久,没有识得陆书青容貌的机会,起初根本没把这小孩放在眼里,直到听他说完,才犹疑地退了几步,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语气却仍不善:“世子容禀,不是羽林卫藐视君威,实在我今番是受王相钦点而来,礼数有缺,也是在所难免。”
“钦点?”陆书青寒声道,“王相如今有天大的来头了,他是君上,还是摄政王?不过区区一介辅政之臣,他倒也敢越到皇叔头上拿主意了?”
校尉见他没被王俶的名头慑住,只得换了种说辞,威胁道:“王相可没忘了让我多多替他关照世子,毕竟是在九华殿中出生的‘嘉瑞’,百十年一遇,先帝又着意栽培。只是您年少经事更少,岂不知一心紧紧系于天家,反倒要叫人以为世子和昭王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
陆书青冷笑一声:“我父亲是陛下御口钦定的有功之臣,单凭大人方才这几句离间君臣弟兄的大逆不道之语,便是万死也不足惜!”
他上前几步,停在与校尉仅有半臂的距离处,道:“我娘不再是昭王的妻子,但却永远是世子的生母,你想要赶走他,我教你一个法子。”
陆书青突然抬手,将那校尉的佩刀抽出大半,面不改色道:“拿它向我砍上一刀,带着我的尸首去禀告皇叔,说我母亲神思错乱、狂悖杀子,再不宜留在王府。你若做得出这等事,我倒还敬你有几分胆气;若做不出——便趁早收了这份心罢!”
他用毫不遮掩的轻蔑眼神望向校尉,周伯满怀忧虑地瞧着,却又似隐隐见到了当年那个目下无尘的新科状元郎。
校尉心中恼恨,又被陆书青一激,竟当真拔出了刀,众人见状顿时叫着“世子”要上去拦,一旁的羽林卫却蛮横地欺身上前,不让他们靠近。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真把舞刀弄枪当成过家家了!今日便真伤了你嫁祸到谢氏罪人身上,吃亏的也是你们母子,与我何干!”
他说着扬起刀,作势就要往陆书青身上挥去,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迅捷的翠影凌空向他照面砸来,那校尉只觉一阵剧痛,回过神来,脸上已添了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什么东西!”他大骂一声,就见绿艾犹自如秃鹫般在他头顶盘旋,仿佛正寻找时机,想再狠狠来上一下。
陆书青却皱眉喊道:“绿艾回去!我不用你帮忙!”
校尉伸手想要抓住绿艾,陆书青却拿肩膀去撞他肋下,撞得他重心不稳,趔趄半步,大怒,一把拎住陆书青衣领想将他甩开,两厢正僵持混乱,却忽听后面一个清透的声音响起:
“住手!”
众人回首,谢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循着喧闹来到中堂内,病容难掩,神色憔悴,倚门才勉强站得笔直。
陆书青趁此空档,立刻挣脱校尉的辖制,跑回母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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