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52)
“不打紧不打紧,只要陶郎君能好好地回来,阿喜我就放心了。”
元遥也从车上下来,阿喜定睛一看,觉得有几分眼熟,说:“这……这位郎君莫不是……”
陶惜年笑了两声,说:“阿喜你的记性还真好,他就是修缘。”
“哦,修缘师父你还俗了?”
元遥一本正经地说:“是,还俗了,这年头和尚也不好当。”
陶惜年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元遥的肩。
阿喜没有多问,给他们安置了车马,又一起吃了顿家常的晚宴。饭后,阿喜提着满满一箱钱,给了陶惜年,这是一年多里收到的租钱,有碎银子,也有铜板,怪沉的。
把钱交给陶惜年,阿喜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一年多的租钱可是一大笔钱,总在他手上放着,不踏实,还是交给主人合适。
陶惜年没想到一回来就有一大笔钱拿,掂量了重量,说:“还真不少。”
他从锦袋里拿了三两银子,塞给阿喜,说:“阿喜,这是你的工钱,一年多没给你发工钱,拿着吧。”
阿喜连忙摆手,说:“小的没钱了,会从房租里支一点,这一年的工钱已经从里面拿了,万不能再要陶郎的钱。”
“阿喜,拿着吧,我很快就回青龙山了,恐怕又是大半年不下山,你还要留点钱财以备不时之需。府里的东西坏了旧了,也好及时修缮。若是钱不够,便从租钱里支。”
陶惜年都这样说了,阿喜只能接下钱财,再三感谢。
这天夜里,陶惜年再次来到他爹的卧室中。对着爹娘的画像,郑重将元遥介绍给二老。
陶惜年很高兴,还难得地喝了两杯酒,说:“爹,那道士倒说得不错,上山修道的确让我找到了要找的人。放心,你儿不会孤独终老,已经有人陪了。”
翌日,陶惜年与元遥一同去了庾远道府上,一年多没见,总得去坐坐。陶惜年将元遥介绍给庾远道,只说是北边来的,跟他一样无父无母没有牵挂,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没说元遥姓元,说是姓陆,叫修远,鲜卑人。
庾远道惊讶地上下打量了元遥,拍了拍陶惜年的肩膀,道:“你小子一年多没见,竟然还带了个人回来。别说,这正经人家就是跟我之前带你去的……咳,不一样。”他是想说,比他之前带他去看的南馆相公看上去靠谱多了,但一想,人家在这儿站着呢,不能胡说,便生生忍住了。
元遥听出庾远道要说什么,淡淡地瞥了陶惜年一眼,陶惜年连忙小声说:“没有的事儿,别听他瞎说。”
“看到你有人陪着,我跟你嫂子也放心了。”庾远道感叹了一声,完了又对元遥说:“修远兄弟,你从北边跟着我陶弟来这南梁,辛苦你了。今后啊,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别动不动就闹。要是他敢欺负你,我饶不了他。同理,你若是欺负我陶弟,我也……”
“哎,好了!远道,你今日叽叽歪歪的,像个长舌妇,我跟阿遥从不吵架。”陶惜年得意地说。
“我会好好对他。”元遥诚恳道。
庾远道看陶惜年那一脸得意的样,也懒得再说,只道:“行,我不说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装了一大锭金子,估摸着至少有十两,又装了两颗夜明珠,递给陶惜年,“喏,我的礼钱,给你们两个的,白头偕老啊。”
陶惜年也不跟他客气,双手接了礼钱,说:“多谢!庾兄真是出手大方啊,我不客气了。”
拜访完庾远道,他们不在建康城里久住,买了些需用便回青龙山。马车没办法上山,他们将车留在陶府,一驴一马上了青龙山。
路边开满了不知名的小花,山脚处几个农人在田间劳作。陶惜年咬着一根狗尾草,断断续续跟元遥说话。
其中一个老头认出了他,大声问:“这位郎君,你……你是那山上的智……弃智道长吧?好久没见了。”老头唇边带着笑,这次他很确信,道号没叫错。
陶惜年转头,心情很好地回:“是啊,老伯,一年多不见,您的精神还不错。”
老头又看向元遥,问:“这位也是位道士么?”
“他呀,他是我的道侣。”陶惜年说完,也不在乎别人什么反应,拍了拍花花的屁股,笑着走了。
老头的孙子走过来,问:“阿公,道侣是什么?”
老头儿惊了半晌,道侣,是他想的那个意思?难怪这些修道修佛的都不成家。
“小孩子不用知道那么多,长大就懂了。”老头清了清嗓子。
“哦。”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山顶,青龙道观出现在二人面前。陶惜年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原先被放出来的鸡在草堆里扑腾,俨然成了野鸡。菜地里野草疯长,庆幸的是还有能吃的蔬菜。
陶惜年打开了大门,元始宝殿结满了蜘蛛网。他被灰尘呛得咳了两声,说:“看来得好好打扫一番。”
元遥捧着装阿柏的小花盆,将他安置在前院,鸡绝对啄不到的地方。
陶惜年俯下身,对阿柏说:“阿柏,我们回家了。”
<正文终>
☆、番外一 山中无事
自从陶惜年与元遥回到青龙山, 就过上了不问世事的日子。幸而元遥勤快,陶惜年没了阿柏,生活依旧过得美滋滋。当然, 他现在比之前还是勤劳了不少,至少能帮着喂鸡、喂马、喂驴、浇花,不给元遥帮倒忙。
至于双修之事,也练得勤快。他如今没了法力,双修是修道最快的方式, 平日里无趣, 除了吃就是练。只不过,有一事令他耿耿于怀。之前练的时候,他发现在下面的那个似乎能练得快些,总以此为由压着元遥。如今元遥的法力比他高, 他几乎过着天天被压的日子,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哎, 事到如今, 谁上谁下也无所谓了,修炼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年岁不小, 要是练得慢了, 成仙的时候一脸皱纹白发苍苍, 也没什么意思。
阿玉许久不上青龙山,听说陶道长回来了,今日顺路便过来走走,嗅了嗅,没闻到阿柏那小妖精的气息,胆子大了些。她不是怕阿柏,她是怕吵。阿柏大声一嚷嚷,仿佛她就是个饥渴的浪荡狐狸,她可不是,她还算矜持。
她躲在一棵树上,偷偷地窥视着陶惜年,陶惜年正在院子里浇花,一两年不见,还是这么俊俏。她想,只要陶惜年还在山上,一个人那么寂寞,迟早会同意跟她双修。她偷偷笑了两声,只见另一个男人走了出来,自然而然地接过陶惜年手中的水壶,给花浇水。浇完了水,便揽着他的肩膀,二人进了房中。
阿玉揉了揉眼睛,感觉不妙。
她趴在瓦上,细细听着动静,只听见他们两人说话,过了一阵便是开始练那什么。阿玉咬了咬牙,好你个陶道长!难怪这么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还以为是什么矜持的正人君子,原来是个断袖子!白天就开始练,这也太……太羞人了!
阿玉咬碎了一口银牙,拧着小手绢,愤懑一阵,自行走了。
哼!我阿玉难道还找不到人跟我一起修炼么?不等你了。
苏还找到青龙山的时候,正值半下午,他看到一个穿红衣的狐媚女人从他身旁走过,似乎气鼓鼓的。挺漂亮的女人,但他一闻就知道,是只狐狸精。只不过这只狐狸精应该是比较正直的那类,不是喜欢吸人精气的。
苏还懒得去管,看见青龙山上出现的道观,眼前一亮,总算找到了!
他回了平城,拿着元遥给他的钱找人盖了间不错的房子。但房子没个一年半载盖不好,他又待得很无聊,便生出了来南梁走走的想法,他还想去一趟蓬莱。他想起陶惜年在青龙山上,便找人问了地方,乘着桃木剑一路过来,顺道探望陶惜年和元遥。
但是大白天的,院子里竟然没人,房间也紧闭着,难不成不在家?
苏还落在院子里,看到了前院花丛底下的卷柏。前段时日还是枯黄的,这会儿发了一根小嫩芽,但要再等到成精,恐怕还得几十年。
苏还蹲下,用手指戳了戳卷柏上枯黄的部分,说:“好丑啊,比半人半妖的时候还丑。别不服气,我说的是事实。”
苏还在陶惜年的道观理转了一圈,耳朵动了动,他发觉房子里其实有人。他走到一处房门前,贴着耳朵,霎时间睁大了眼,叫道:“你们两个!要不要这么勤奋啊,大白天的也练?”
陶惜年一听,听出来是苏还,叫道:“苏还啊,你来也不打声招呼。这山上又没人,我们这不是无聊嘛。”
苏还在院子里晃悠,还去后院调戏了驴和马,快半个时辰,陶惜年和元遥才没事儿人似的出来,同他说说闲话。
“苏还,还真是难得,你是我们两人上山后来的第一个客人,你等等,我们做点好菜招待你。”
苏还也不客气,进了陶惜年的房间里坐着。陶惜年的房间是常住的,又大又宽敞,装饰得不错,比元遥平城的家舒服多了。
元遥弄了点果子酿的酒,苏还边喝边说:“这日子,当真是快活似神仙呐。你们二人天天练,练出个什么名堂来了?”
“还没练回之前的功力,不过快了,再过两年你来看我们,一招就能给你打趴下。”陶惜年说。
“别说大话了,我要去蓬莱修炼,回来谁打谁还说不定呢。”
“哦?你要去蓬莱?”
说话间,元遥的菜也差不多了,端上桌。苏还毫不客气,就跟自己家似的,胡吃海喝起来。
“是啊,蓬莱,听说那儿仙气飘飘,适合修炼。我在那儿待个一年半载的,等回去的时候,我的房子就盖好了,你们去平城能住我家。”
“甚好,我们在这儿住得无聊。天气转凉,又还没冷到结霜,正适合出去。我们打算再过几日去罗浮山走一趟。”
酒过三巡,平日里不喝酒的陶惜年也有点头晕,元遥酿的果酒好喝,甜甜的,酒味不浓,不容易醉。但喝多了还是会醉的。
“苏还,你要住一晚再走么?我们给你收拾收拾。”
苏还摆摆手,说:“不了。”说罢,起身到了院中,端起阿柏就跑。
“嗯?”陶惜年追到院中,疑惑地看着苏还,问:“苏还,你干什么呢?”
苏还指了指阿柏,说:“带他去蓬莱呀,蓬莱的水土最能养妖精了,我带他过去住上一年半载的,又给你们送回来。反正,你们两个要出去,他一个人也是无聊嘛。”
陶惜年看他那架势,知道他不肯再把阿柏放回去,索性道:“你千万得照顾好他,若是来年他的叶子枯了,我会打爆你的狗头!”
“我是那么不靠谱的人么?安心啦。”
苏还站在屋顶不下来,带走阿柏没得商量。陶惜年也懒得跟他打,他想苏还会对阿柏好的,只是再次强调:“记得给他浇水!”
“知道,这点我能不知道么?我去了!”说罢,乘着桃木剑,霎时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晚,天边红霞满天。陶惜年与元遥站在山上,并肩眺望霞光中的建康城。尘世在远处,元遥在他的近处,揽着他的肩。
天地浩大,有一知心人足矣。
☆、番外二 十年后(一)
十年后, 他们都没老,也没成仙。顶着一张年轻的脸, 下山时仍然能装成年轻人。
总是一张年轻的脸, 被人注意到可不是件好事,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很少下山。但青龙山下的几户人家还是注意到了, 十年间, 这两位模样一点没变。
这不是活神仙么?
一传十、十传百,城里不少人知道此事,青龙山上便热闹起来。求签问卦的求签问卦, 还有好几个年轻人上山, 意欲拜师。
开始时陶惜年很高兴,给人算卦也算得了乐子。后来人渐渐多了, 山上就显得拥挤起来,附近的花草都被踩扁了,元遥也表示了不喜,因为修炼的时间变少了。既然阿遥都发话了,他还能这样下去么?不能啊。
于是乎, 他们两人在青龙山上弄了个结界,不想见人的时候就把结界开着, 山下人上山,只能看见一座空道观,看不到人。日子久了,想他们二人是出门云游去了, 上山的人又渐渐少了。
三月中旬,正值桃花盛开,青龙山恍若笼罩在一层淡粉色的烟雾中。元遥出门折了几枝桃枝,一位少年喘着粗气爬了上来,他没来得及躲,霎时间便四目相对了。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长相很清秀,穿着一身浅色劲装,腰间佩戴了两块玉佩,右手提了个小包袱,背后背着一柄宝剑。
元遥恍然间觉得这少年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眼熟。不用开口他也能知道,这是位富贵人家的子弟,八成是打算上山学道的,行李都准备好了。
“你……”少年累得喘了几口气,白净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我来找我陶世叔。你……你是我世叔的……”
庾远鸿早就听他阿父说,他的陶叔父有一位同为男子的道侣,没想到刚来便见到了。
面前这个男人,跟他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他看上去跟十年前的陶叔差不多年轻,眸子是浅褐色的,他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汉人,而是北边的鲜卑人。但,长得还怪好看的,跟陶叔很配。他没有穿道袍,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色单衣,感觉是很厉害的人,但眼神又很温柔……
元遥听这少年开口就是“陶世叔”终于有了点印象,这孩子长得像庾远道,八成是他家的孩子。
“你也叫我叔就好,跟我来。”
庾远鸿连忙跟在元遥身后,他抬头,“青龙道观”的牌匾悬在道观大门上,已经旧了,但擦拭得很干净。
陶惜年搬了个矮榻,睡在院子里。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春日里的暖阳最是喜人,自然要趁着有太阳的时候出来晒晒。结果晒着晒着,便睡了过去。
元遥不动声色地走到陶惜年身旁,伸出一枝桃枝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陶惜年打了个喷嚏,睁眼看到一个少年人,他恍恍惚惚问:“远道啊,你怎么比我还年轻了?”
“陶叔,我是远鸿!十来年没见,没想到陶叔跟当年一模一样!我阿父都要老了。”庾远鸿兴奋地扬了扬眉毛,他爹说得一点没错,陶叔果然很厉害!一般人哪能十年都不变呢。
“鸿儿啊,你都这么大了!”陶惜年起身,摸了摸少年的头顶,感叹说:“我好久没去见你阿父了,你此次上山,是有事找我?”
“是。陶叔,您还记得从前说的话么?您说,等我长大了,你便下山接我来山上玩一段时日!”
陶惜年挠了挠脑袋,“是有这事儿。”看到庾远鸿手里提的包袱,笑道:“你连行李都带了,那我便不能赶你走了。你阿父准你在此处住多久?”
“我想学道!但阿父说我不能一直在山上,最多准我隔一段时日来此小住几日。”
“成,待会儿叔给你收拾房间,安心住下。”
远鸿在后院逗两匹骡子玩,它们的爹妈就是花花跟奔月,已经很老了,蜷缩在稻草堆里,偶尔精神好的时候就出去转转。
元遥将刚折下的花枝插在白瓷瓶中,淡淡的桃花香气在房间内散开,陶惜年摆弄了花枝,脸上露出微笑。
插完了花,元遥给鸿儿收拾房间,陶惜年跟在他身后,顺便搭把手。他感慨说:“一晃眼都十年了,一点都不觉得。”
他掸了掸被子,又说:“这个苏还,一去蓬莱竟然就不回来了。往年过年还会给我们捎个信,说阿柏一切都好,今年连信都没有,可恶……”
“他不是说,阿柏在蓬莱长得很好,说不准再过几年就能醒了,他不会骗我们。”
“但愿如此。”
一年前的春日,蓬莱仙山,烟雾当中,一丛草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冒出麻杆似的手脚。苏还躺在一旁的温泉里,听见动静,立马站了起来。
“夭寿啊!这里有个没穿衣服的人!”那丛草瞪着绿豆眼,张开血盆大口大喊了一声。
苏还连忙穿上衣服,捂住阿柏的嘴,压低了声音:“不要乱叫,会惊扰到别人。”
蓬莱仙山上有许多精怪,有好有坏,但大多数是好的,对他们没有威胁。
“下流!下流!”阿柏断断续续骂了一会儿,见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眼前一个活物,问:“你是何人?”
苏还木着脸说:“我是这蓬莱最英俊的男子,你的主人,苏还。”
“呸!”阿柏虽然没有从前的记忆,但以他的审美来说,苏还实在是够不上英俊,而且,他也绝不是别人的奴仆。
“就你这样的,也不撒泡尿照照,丑死了!”
苏还将他抱了起来,按着他的头对着泉水,说:“先照照你自己,绿豆眼大嘴巴,半人半妖,我显而易见地比你好看多了。”
“放开!”阿柏咬了苏还一口,跳下地,提起叶子就跑。
然而四周烟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一只巨大的飞鸟从他身旁掠过,他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苏还将他提了起来,说:“你怎么就不信呢,这岛上奇奇怪怪的妖精多了去了,你若是不跟着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在苏还的威逼利诱之下,阿柏只好忍气吞声,每日勤奋修炼。一年后,阿柏化了人形,他们乘船离开蓬莱,回到魏国。
阿柏化成了一个绿眼睛的少年,长相普通,跟苏还一样木讷着脸,除了那双绿眼睛,没哪儿长得好看。他瞪了苏还一眼,在岛上那一年,他就没见过别的人,苏还又长得难看,他只能照着他长,也长成了个木讷的模样。
阿柏很是恼怒,但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盼望着之后道法大增,好换副面孔。
他每日里做梦,常常梦见一个很好看的男人,虽说他总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就是敢肯定,那人一定长得很俊。而且,他有种熟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很久之前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