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47)
看来这处是给犯事的人专程准备, 用来闭门思过的。
禁宫中有被禁足的宫妃, 也有宫女与太监。他知道的就有一位——先帝的第二位正妻,皇后高氏。
眼看着到了午后, 元遥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 用香灰写了几字,往窗外一扔。那符纸便成了一只白鸽,向京兆王府飞去。
太晚不回家, 陶惜年会担心的。他只是被罚为先帝祈福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在此处住满七日,便能离开了。
“哐”地一声, 门被砸响。不是方才他进来的门,而是另一侧。他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小女孩,年约六七岁,穿着粗布麻衣,扎着辫子,手里抱了一只小竹球。竹球上捆了铃铛,叮铃作响。
元遥有些惊讶,这用来思过的房间,竟与禁宫内院是连着的。胡后将他关进来的时候,就不曾考虑过避嫌么?他毕竟是位男子,这禁宫中还住了一位前皇后。
女孩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很好奇,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元遥想了想,说:“你是建德吗?”
小女孩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建德公主是先帝的长女,高皇后所生。皇后高英在此之前曾有过一个皇子,却夭折了。传言是高后因惧怕魏国立子而杀母的传统而将幼子杀死,但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然而先帝宅心仁厚,与胡贵嫔感情深厚,并未将其赐死。因此,太子生母胡氏如今得以成为太后,权倾朝野。
元遥上前一步,却有一位年老的妇人急匆匆赶来,抱起了建德。
“小主子啊,可别再贪玩了,娘娘又在发疯了。”
建德眉头一皱,抱着小竹球一溜烟地跑进内院。那妇人向元遥行了个礼,也匆匆离去了。
远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是高氏在发疯。她虽躲过了杀母立子,却躲不掉先帝驾崩之后被禁足的命运。连带着,连建德也被皇家给忽略了,一直在这禁宫中,很少出去。
“陛下!陛下……你们应该杀了她!我大魏一直以来都是立子杀母,为何到了她胡仙真,就能好处占尽!她一定会惑乱后宫的,不信就等着瞧……”
“娘娘啊,小点声,小点声……”
“阿母,你别这样。”
元遥对皇后高英的印象并不算好,她的性子太强,前些年几乎控制着元恪,因此元恪仅有元诩一位皇子。高英见胡氏生了一位皇子,一度想让元恪按照杀母立子的规矩赐死胡氏,自己再领养这位孩子,继续当皇后,然后当太后。但她的打算落了空。
胡仙真此人,元遥不太能看透。她原先是位女尼,经人举荐被宣入宫为先帝讲佛法,她姿容清丽,口才也十分了得,先帝大为惊异,当即便喜欢上了她,下诏令其入宫。为了她,先帝竟废除了杀母立子的规矩。
他一向佩服胡后的才学,也为大魏能废除立子杀母之俗而高兴。但如今胡后似乎变了,但具体何处变了,他不太说得上来,只是感觉她同之前不大一样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杀了圣上,她害死了圣上!”
“别胡说了娘娘,会被人听见的,哎,奴婢先去拿点吃的,小主子,我们出去吧。”
房门被关上,高英在房内还未停止尖叫,她胡乱砸着房中原本就不多的家什,宣泄着内心的不满。
“你说谁害死了圣上?”
“啊?”高英转身,却看见一位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吓得跌倒在地。为了防止她胡乱叫人,元遥在她脖子上贴了一张符,她便发不出任何声响。
“皇后,你方才说太后害死了先帝,可有证据?”
高英因恐惧而睁大了双眸,捂着脖子,往后退去。
“不用怕,我不是鬼。符我帮你解了,不要乱叫。”
元遥解开了高英身上的符咒,然而高英整个人畏畏缩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地说着“她害死了圣上……”
元遥等了一会儿,见高英也说不出什么通顺的话来,想是得了失心疯。得了失心疯的人,说话颠三倒四,不能相信。他失望地走了。
或许是他太多虑了。先帝平日里不曾生过大病却突然驾崩,实在是令人生疑。他回朝之后多方打听,却也未曾打探到什么。崔光告诉他,先帝虽然得的只是风寒,但因为病来得太急,以至突然驾崩,这是众人没有预料到的。喝的汤药都验过了,没有问题。
崔光的话他不该怀疑,崔光一向是向着他的。
天色欲晚,陶惜年收到了元遥的信,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阿柏凑过来问:“怎么样了?”
“被罚为先帝祈福七日,在禁宫中。”
苏还挠了挠头发,说:“那没什么事儿,七日之后便回了,你就安心睡吧,他死不了的。只可惜啊啧啧,他就不能晚两天再说佛塔的事儿吗?”
“哎,你不是说要回平城了吗?没赏钱,你可以回了!”阿柏朝他嚷嚷。
苏还理直气壮道:“没赏钱他也该再付我五两金,在迷城里我可是差点就没了啊。”
“你差点没了,还不是因为你没用!”
“我没用?你干什么去了,美美地睡了一觉,到高昌才醒。”
“好了好了,阿柏快做饭去。别吵了,苏还你也安静点!”
两个人这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谁也不理谁了。
吃了饭,入夜之后,陶惜年换了身深灰色的便衣,敲了阿柏的门,说:“我进宫一趟,你好好歇着,待会儿不用找我。”
“道长,你一个人去很危险,去叫苏还吧!”阿柏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篮子。
陶惜年笑道:“不用,我又不是去劫囚,只是去看他罢了。禁宫的位置我在图纸上已经看到了,我会避开守卫和巡逻兵,不会有事儿。”说罢,拿了锦囊,往外行去。
阿柏实在是放心不下,一脚踹开了苏还的门,说:“你,跟在道长后面,保护他的周全!”
苏还慢吞吞地从床上抬起头,说:“啊?”
在感受到阿柏怒火的那一刹,立马爬了起来,说:“好,我跟在他后面就是。”
阿柏这才放心地回房,继续编草篮。厨房里已经放满了他编的篮子,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一边编篮子一边凝神练功。
这招还挺管用的,他的相貌看上去比去年大了一些,或许是越发精进的缘故。
☆、第106章 禁宫(二)
陶惜年在夜里行走, 挑了人少的小路, 用了点道法, 很快便到了宫墙外。
凭着记忆, 他挑了个无人驻扎的角落, 快速穿墙而入。两位小太监经过,他略略一想,将自己变成一个模样不太起眼的小太监,低着头往暗出走, 趁人不注意便从墙的一端穿过, 不多时便到了禁宫。
墙头传来“喵呜”一声, 陶惜年吓了一跳, 捂住胸口。抬头望去, 却是一只杂毛猫,黑暗中眼睛发着幽光。它突然跳下墙头, 陶惜年往一旁退了一步, 这猫理也不理他,径自走了。
真是奇了, 猫不怕人人怕猫。
“惜年。”
陶惜年回头, 正是元遥,他站在屋檐下,和早上出去时一样。陶惜年心下一喜, 三步并两步走了过去。
元遥突然警觉道:“有人来了,跟我过来。”说罢一把抓住陶惜年的衣襟,二人穿墙而过。
墙内便是那间小小的禁室。墙外, 巡逻兵恰巧经过。等巡逻兵离去,陶惜年问:“阿遥,你怎么认得我的?”
陶惜年变回了原先的模样,尽管穿的并非锦衣华服,却依然翩翩风流。
元遥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好像就是认得。”
陶惜年笑了,说:“阿遥,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今日被罚禁足,只因佛塔一事?”
元遥道:“不止。胡太后看了高昌王的呈文,知道我曾拒绝联姻,责我擅自做主,因此罚我禁足在此为先帝祈福。”
“哎?她还真想让你去和亲啊?”
“毕竟我身份不高,被扔去高昌大魏也没什么损失。再说我早已向她请辞,不会再为朝廷所用了。”
“啧啧,她倒是够狠的。此次禁足七日就无事了?没什么事儿,再等七日,便能回了。”
“嗯,不会有事。此处太过简陋,你且回家歇息,不用担心我。”
陶惜年拉了元遥一把,说:“一起走吧,反正也无人知晓,你明日再过来不就得了?”
“不行,先帝走后我不曾送他一程,也不曾为他守灵。我将辞官离乡,这七日就让我陪着先帝,作为臣子最后的心意。”
陶惜年走近那灵台,灵台上香烛正燃,他道:“他是怎样的人?”
“仁慈,想有所作为,只可惜去得太早。”
陶惜年原想留在此处陪着元遥,但转念一想,阿遥是来祈福兼思过的,想尽他的最后一点心意,他不该留在此处打扰他。
“晚上吃的什么?”
“斋饭。到了时辰会有人送来,太后倒不至于苛责到让我饿着肚子。”
“见你无事,我便安心了。既然你要在此处与他作别,我便先回去,明后日若想你了,再来看你。”陶惜年离元遥近了些,在他唇边留下轻轻一吻,说:“走了,早些休息。”
元遥目送他离去,然后回到灵台前,凝视那块小小的牌位。在离开朝廷之前,能在这里陪先帝一段时日,也算了了他的心愿。
从禁宫中出来,陶惜年变成模样普通的小太监,按着原先的路子,往宫墙外走。行至半路,忽见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人,也在往外走。
借着宫女手里提着的宫灯,陶惜年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此人长相周正,身段修长,周身有种贵气,器宇不凡。若非他穿着一身僧袍,陶惜年还要以为他是元家皇室子弟。
不过想及元遥家兄,虽为京兆王嫡长子,却舍了功名爵位出家为僧,此人为皇室子弟倒也不无可能。
这么晚才从宫中出去,想必很受宫中高位者的喜欢。宫中新登基的魏帝只有五六岁,怎么想也不到喜欢念佛的年纪。先帝驾崩之后,除了太后之外,宫妃被禁足的住在禁宫,要不然便搬去更远的金墉城。能叫僧人来宫中讲佛的人,那便只有素来信佛的胡太后了。
此人难不成就是元遥大兄说的那位唯心师父?
陶惜年一时好奇心起,便悄悄跟在一行人身后。
出了朱门,宫女太监便不跟着了。他缓缓向西南行去,陶惜年记得,永宁寺正好在那个方向。
走了约莫一刻多钟,永宁寺出现在他眼前。待那人从正门进了永宁寺,他等了一小会儿,听了里面的动静,从墙边穿了过去,顺便化作小僧模样,好方便行事。
他耽搁了一会儿,险些以为要无从找起,没想到那人竟在前面不远处。
“唯心师父,回来了?”
有位扫地的小僧与那人打了招呼,陶惜年一听,果然找对人了。
陶惜年小心翼翼地跟过去,待他进了屋,便上房顶,将瓦揭了一片,准备偷看偷听。
唯心先脱了外衣,打开柜子,从柜中取出一个盒子,又从盒中取出一物,虔诚地在蒲团上跪下,拜了三拜,点上香烛。
陶惜年心想,这么晚还拜佛还真是够虔诚的。他在的这个位置,看不到唯心拜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那东西像是一尊用白布盖起来的佛像。唯心在那东西前跪了很久,陶惜年经不住轻轻打了个呵欠。
“唯心师父,方丈有事想找师父过去。”门外传来扣门声。
唯心应了一声,将那物放回盒中,穿上外袍,出了房门。
既然来了,岂有什么都没打探到就走的道理?陶惜年从屋顶下去,轻手轻脚地从唯心拿盒子的柜中将盒子拿了出来。将那物拿到手的一刹,陶惜年就知道这并非佛像,而是类似于牌位的东西。
他揭开白布,的确是块牌位,上面写着“沮渠氏列祖列宗”。
陶惜年一惊,牌位险些落地。沮渠氏,正是百年前被魏国灭国的北凉王室。
他没料到,他竟发现了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为胡后所敬重的高僧,竟会是北凉王室后人。唯心待在这魏国皇家寺庙永宁寺中,又虔诚地祭拜着先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难揣测。
他将牌位重新放了回去,忽然感到身后有风,门在瞬间开了又合上,只发出轻微声响。
陶惜年正要掏出障眼之符,却发现唯心就站在自己跟前。
他是怎么做到的?太快了,除非他也是个懂道法的高手。
唯心站在他面前,微笑道:“寒舍许久不曾来客,招呼不周。”
作者有话要说: 同志们抱歉,今天更新晚了,有点卡文,还好理顺了……
☆、第107章 惊变(一)
陶惜年心下觉得不妙, 向后退去, 拿了张穿墙符, 却穿不过去。他知道这回是遇到高人了, 也不急, 转身对唯心道:“唯心师父,真是叨扰了,小僧一时不慎走错了地方,还请唯心师父原谅。”
“当真是不慎走错?”
“呵呵, 是啊, 黑灯瞎火的, 这不一不小心就走错了。”陶惜年背着手开了窗, 穿墙穿不过, 总能从窗户翻出去吧?
唯心当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去,他手往前一伸, 那刚开了一条细缝的窗户就这样合上。
“你来得正巧, 我等你很久了。”唯心说。
陶惜年一惊,他不太明白唯心的意思。还不等他反应, 只觉手脚乏力天旋地转, 如同重病一般无力站起,跌倒在地。
唯心慢慢向他靠近,陶惜年向上看去, 只觉有无数个唯心在看他,脑中一片混沌,实在支撑不住, 昏了过去,从青衣小僧变回了原先的模样。
唯心蹲下,解了陶惜年腰间的锦囊,只听得窗户响了一声,唯心道:“谁?”
他将窗开了个小缝,忽觉身后有人,立马关窗,只见几个黑影迅速往墙角退去。应该是想声东击西,趁他开窗时救人。
“出来,已经看见你了。”
他拿了拂尘,往暗处一指,黑影瞬间被烧焦,魂飞魄散。他又将陶惜年用罩子罩住,那些小鬼便不能轻易近身。
树上的苏还打了个寒颤,此人不好惹。他从袖中抽出两张符,化作飞刀,穿进了窗户。等飞刀穿进窗户后,会在里面爆开。然而他没能等到符箓爆开,反而腹部中了重重一击,当即落下树去。
他挣扎着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唯心站在他面前,道:“去跟那个人说,三日后,北郊城外邙山见。若要救此人,用他的龙牙换。”
苏还吃惊地看着他,此人像是早有预谋。他还不知道,元遥在洛阳竟然有这样的仇家!
“还不走是要找死?”
苏还连忙往地下一遁,不见了踪影。
禁宫中,高后又在发疯,声音隐隐从内院传来。元遥坐在灵台前,回忆起从前的光景,只觉物是人非。
地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元遥仔细一看,竟是苏还。
苏还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身,说:“我说元将军啊,你在洛阳城里有这样大的仇家也不先吱一声,害得我半条命都快没了!”
“怎么回事?”
“你家那位被一个牛气冲天的和尚抓了,他说你若想救人,三日后去邙山用龙牙换。”
元遥一惊,道:“他现在如何了?我这就过去,你再跟我走一趟!”
元遥要拉苏还,苏还连忙说:“别……别急,他很厉害,我怕只凭我二人对付不了他。还有三日,他不会对道长怎样,还不如趁着这几日去道观里找几个熟人过来。”
元遥稍稍冷静了些,说:“我在洛阳城里没有仇家,惜年他究竟怎么被抓的,你方才一直跟在他身后?那和尚又是谁?”
“是啊,阿柏不放心他一个人走,让我悄悄跟着。他出宫路上看到一个和尚,不知为何就跟在他身后了,我呢也就远远跟着他,一起到了宫城外的一座寺庙,似乎是叫永宁寺来着?那和尚很是厉害,而且似乎认识你们。”
“不可能……”元遥想了一阵,说:“难不成是唯心?可他为何会认得我们,他不该认得。”
“对对对,好像就叫唯心。我听见陶道长这样叫了他,至于他怎么知道的,兴许是听了一旁的人这样叫他,那时候我还没跟上去,可能没听见。”
“惜年可曾受伤?”
“应该没有。他要将他做人质的,我在的时候他只是弄晕了他,应该不会轻易对他动手。”
元遥稍稍放心,道:“苏还,你对洛阳几处道观的高人比我熟悉,去帮我请几位过来,三日后一起去救人。”
“请他们可不便宜啊。”苏还说,“还有我,若不是多事,也不会挨了这一记重拳。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受了重创,急需买点好药补补……”
“别废话了,你要五两就给你加五两金。”
苏还站直了身,说:“我这就去!”
苏还走后,室内重新变得空旷。先帝牌位前烛火晃了晃,元遥站在牌位前,凝神想了一阵,觉得有许多地方都很奇怪。
陶惜年一定是出去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正要离宫的唯心才跟了上去。入夜后从宫中离开的僧人,很可能正是胡后身边的红人唯心,因此他动了跟踪他的心思。结果那唯心并不简单,法力甚至在陶惜年与苏还两人之上。
可唯心为何会认识他,又对他的龙牙有这样大的兴趣,还清楚他跟陶惜年的关系,要他交出龙牙去换他?
苏还说,唯心的法力十分高强,这样的人,又为何会蛰伏在胡后身边?
太奇怪了。
他再一想,只觉得自打他去南梁执行任务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他的前二十几年岁月,除了外祖命他继承龙牙这把奇刀之外,就没遇上太多说不清的奇事。可自从他去南梁之后,所有的怪事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