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11)
一张符下去,阿柏便幻化成十二三岁的小童,穿着青衫,眉眼普通到过目即忘,相当不引人注意。陶惜年满意地点点头,换上一件青色道袍,拿了些钱,出门散心。
来魏国比他想象中顺利。北边也不尽是鲜卑人和氐人等异族,汉人依旧占了多数,北人说的北语他也能听会说,只不过不同地方的人口音略有不同罢了。所遇之人常常只当他是个外来客,并不会想到他是从梁国来的。
冀州并不算繁华,人倒是不少,小贩来回穿梭于人群中卖力地吆喝,很是热闹。陶惜年尝了些当地的特色甜点与菜肴,有的不错,有的却不合口味。
阿柏真是兴奋过了头,长着一张大嘴,将好吃的不好吃的统统扫进肚子,像是饿了八百多年。陶惜年忽然很怀疑阿柏分辨不出饭菜好吃与否……
陶惜年慢慢地走在冀州的街道上,阿柏跟在他身后舔着一个糖人,发出黏糊糊的声音。陶惜年忽然停下,他没留神便撞了上去,糖水黏在陶惜年后背衣服上。阿柏心虚地伸长舌头轻轻舔了舔。哎,其实不舔他今日也得给他洗衣裳的……
阿柏顺着陶惜年的视线看去,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跪在地上,穿着一身破烂衣裳,头发和脸都脏兮兮的,低着头。他面前立着个牌子,写了两个字,他恰好认得,是“卖身”二字。男孩面前还放着一个小饭钵,里面有十几个铜钱,像是来往过路之人的施舍。
陶惜年在他面前站定,问:“小兄弟,为何卖身?”
那男孩抬起头来,脸部轮廓分明,眸色淡黄,肤色黧黑,是个氐人长相。他怔怔看着陶惜年,说:“为了兄长,他病了。”
陶惜年还想继续追问,旁边一人却笑道:“这位郎君不用问了,前几日有人想出钱买下这孩子,结果他居然要价一两金,他这么半大个孩子,又不能干活,难道买回去当儿子养吗?”
小男孩一言不发,看着那人,却也闷不做声。过了半晌,见陶惜年还在,问:“这位郎君,你要买我吗?”
“要多少?”
小男孩伸出一根手指:“一两金,我能干活的。”
陶惜年摇头说:“我不买。”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上行人渐少,几个乞讨者仿佛累了,纷纷走到巷子里屋檐下歇着。那男孩还跪在地上,又过了一阵,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收拾了东西,揉揉乌青的膝盖,缓缓往城郊走去。
阿柏奇道:“道长,你干啥呢?我们不回去吗?”
陶惜年示意他跟上,走在那小男孩身后。小男孩转过身,问:“这位郎君,为何跟在我身后?”
“去看看你兄长,虽说我不打算买你,但我懂些医术。”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那郎君快些跟我走吧。”
阿柏嗅到一丝危险,他拽住陶惜年的袖子,小声道:“可别又捋我叶子!”
陶惜年拍拍他的脑袋,说:“看情况吧,若真用得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阿柏咧着嘴朝他做了个鬼脸。
走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男孩终于在一个破败的小院前停下脚步,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男孩先进去点了灯,昏暗的灯光下,陶惜年看清了室内的情况,当真是除了床和一张小小的矮桌,什么都没有。床上绑着一个人,年龄不大,看上去二十多岁,手脚都被捆着,甚至连嘴都被堵上。那人双目无神,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呻*吟,正奋力挣扎,将手腕脚腕都磨破了,渗出血来。
阿柏睁大了眼睛,叫道:“这……这怎么回事啊?你……你这小孩怎么把你兄长捆着呢?”
男孩跪了下来,俯首道:“这位郎君,请帮帮我兄长!他得了狂病,城里的大夫都说治不了了。”
“狂病?”
“不止如此,兄长的身体还在逐渐溃烂,苦不堪言。”说罢,小男孩将床上捆着的人衣袖往上卷了一些,露出大块腐烂的皮肤。
陶惜年过去给那人把了脉,只能把出脉搏很乱,像是狂症,别的也把不出来了。毕竟他只是略懂医术。
“吃过什么药?”
“按狂症吃过些安神的药,成效甚微。就算……就算狂症真不能治了,可他身上的烂疮总能治吧?”
“用过药吗?”
“用了,用了些生肌止血的药,没有用,也没钱了……”
陶惜年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太像一般的狂症,他往这人额间一探,果然,缺了三魄。
有人抽取他的魂魄,却又没抽完,留了几魄,让他活着。这是为何?
这简直像在寻仇,故意令此人求生不得又无法轻易死去。还有这烂疮,不是疮病,更像是恶诅的结果。
魂魄缺了他是治不好的,这恶诅亦难以去除。他的法力不够,需要找出下诅之人,倒行整个诅咒过程,方能解开。
“你兄长他……有得罪过什么人吗?”
男孩连连摇摇头,说:“他人很好的,是个善人,怎么会得罪人?”
陶惜年目光在男孩与青年之间逡巡一阵,道:“他不是你兄长,对吧?”
男孩一惊:“你……你如何得知?”
“你是氐人长相,而你口中的兄长分明是汉人长相。再说,你小小年纪手脚上便有不少细小的陈旧伤痕,而你兄长细皮嫩肉,身上除了烂疮的部分,并没有伤痕,算得上养尊处优。就算同父不同母,家里也不至于偏心眼,对你到了虐待的地步吧……”
男孩低下头去,说:“是,我不是他亲弟,是崔郎君从街上捡来的小乞丐。崔郎君人很好的,自己过得算不上富裕,却经常接济街上的小乞丐。我想跟着他,他便收留了我,将我当弟弟般对待……”
“他得这狂病,有多久了?”
“一年了吧。有日他从外面回来,感了风寒,后来便发热,醒后不认得人,像发了狂一般,后来又过了几月,便开始生疮了。这位郎君,有办法治么?”
陶惜年皱着眉,摇摇头。他真的无能为力。
魂魄被抽离,是没办法回来的。至于恶诅,下诅的人功力了得,很可能在他之上,甚至远比他强。就算将这人找了出来,他也没能力令他解开恶诅。
再说,这崔郎君如今这幅模样,恶诅除不除,也无多大区别。毕竟现在的他,已经称不上人了,活得越长,反而越是痛苦。
男孩神色黯然低下头去,仿佛早已猜到答案。陶惜年从钱袋里掏出一两银递给他,说:“去城里买点卷柏,生肌止血,可以缓解他的痛苦。再买些五味子与合欢,煎了令他服下,或许会有些用处。”
男孩犹豫着没有接,说:“这位郎君,你给的太多了,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陶惜年微笑道:“我不需要报答。你是个好孩子,对你的恩人如此不离不弃,就当是给你的奖赏吧。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怯生生道:“我叫阿南。你呢,恩公,我怎么称呼你?”
“我姓陶,会在冀州城里住一段时间,住在三里巷中第九家。若是有事,可以来找我。”
男孩摸着银锭,眼睛湿湿的。陶惜年摸摸他的头,说:“那我们便先走了。”
阿南一直目送他们走出院子,便吹熄了灯,陶惜年知道他是想省些灯油。
没想到他走门出去,阿南站在他身后,抬起头看他,说:“陶恩公,我送你们到城墙边上吧,夜里路黑,你们不熟悉路,怕走错了……”
陶惜年微笑道:“如此,那便麻烦阿南了。”
☆、第022章 舍身
冀州城里街道两旁挂起了灯笼,将路照得亮亮的。阿南送他们到了明亮之处,便转身走回黑暗的城郊。
阿南走后,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阿柏犹犹豫豫地看着陶惜年,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表情。
“想说什么,赶紧说……”陶惜年眯着眼看远处的灯笼。
“那个……我们的钱可剩的不多了,可别瞎好心这也送那也送……”一路过来都是这样,遇见金钱上有困难的,陶惜年会给他们百八十个钱,可今日却破天荒,直接扔了一两银子出去。
“知道了,不会再胡乱给。今日是个例外,他们生活不易,即使是一两银,他们也用不了多久。那样的情形,死了或许会更好。不过……”他要是这样对阿南说,也太伤他的心了。
他话没说完,远处街口忽然出现许多人,有老有少,虽打扮各异,手里却统一捧着莲灯,排成一排,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经。行至路中,他们将莲灯置于额上,仿佛在祈祷。有人唱经,幽幽地传了过来,陶惜年听了一阵,唱的像是《法华经》。
行至一处开阔平地,民众围成一圈,将莲灯捧在手中。后面跟着的,是身穿灰色僧袍的僧人。他们抬着一个巨大的莲座,青色的莲瓣,红色的莲心,上面盘腿坐着一位身着绛红袈*裟的僧人,像是个高僧。
陶惜年总觉得那高僧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他背挺得很直,身体僵硬,嘴唇紧闭,脸色青灰,像久病之人。若不是看见他小指微微动了动,他会以为这高僧早已经死了。
就在他思索究竟是哪里奇怪时,眼前的一幕令人震惊。只见众僧架起柴堆,将那僧人的莲座置于柴堆之上。随即,信众纷纷下跪,顶礼膜拜,虔诚无比,嘴里念着一个名字,陶惜年想,那应当是那高僧的名字。
一僧点了火,夜里风大,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将那僧人困于火中。
阿柏惊叫一声:“道长,他们……他们在烧人!”
陶惜年往四周看去,街上的行人有不少都停下脚步,跪在地上,参与这场残酷的盛会。
佛教是不提倡杀生的,却在一些经典中提过舍身自焚的修炼方式,《法华经》中便有药王菩萨燃灯供佛的记载。
这种极端的修炼方式,他是第一次见到。他在梁国也接触过佛教,但他所接触过的修佛之人,都不曾以舍身自焚的方式进行修行,只在过世之后以火焚身,归于尘土。
阿柏捂上了眼睛,面前的景象恍若地狱。陶惜年揽住他的肩膀,穿过顶礼膜拜的人群,走向他租住的小院,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的情景。
他看见了。在大火之中,那僧人痛苦地将头歪向一侧,嘴唇犹紧紧抿着,唇边挂着一丝血迹,很快,整个人便被火吞噬,只看得见一个依稀的人影。
他知道是哪里奇怪了。那人根本就不是自愿的。
身体僵硬,是因为被钉在莲座上,无法动弹。红色的莲心与绛红色的袈*裟,可以掩盖血迹。嘴唇紧抿着,却在火中流出血迹,是因为嘴唇被缝上,挣扎得狠了嘴唇便裂开,流出血来。
信众不傻,他们看得出来舍身自焚的高僧是死是活;但也不够聪明,他们没看出来那舍身的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人设计。
但一切都晚了,没有信众发现。况且,那人就算不被焚化,被刺穿了身体,也活不了多久了。
当真是可怖的噩梦。
“道长,这里的人也太可怕了吧?这儿的和尚……怎么这样?”
陶惜年喃喃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太不同寻常,怕是有鬼。”
阿柏重重地点点头,说:“一定有鬼!他们像是被蛊惑了似的,这么可怕还去看,真残忍……”
“恩昂恩昂!”
几声驴叫冲破天际,附近的几户人家全围在他租住的小院门外,陶惜年头皮发麻,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坏了,出门前忘记喂花花了!”
翌日,陶惜年慢吞吞吃了阿柏做的早饭,换了件薄衫出门晃荡。最近日头越来越毒了,他走在街上恨不得打上伞,免得阳光刺得他眼睛疼。但想想觉得一个男人晴天打伞很是怪异,遂就此作罢。
“今日要做什么?”阿柏打了个呵欠,跟在他身后。
“找城里的道观。天师道道场大会在冀州办,那此处的道观定然实力非凡。我先去拜会拜会道友,看此处的道人道术如何。”
陶惜年如此一说,阿柏也觉得有几分兴奋。谁料沿路问了几人,竟然无人知道附近何处有道观。
这真是奇了。
最后问了一个当地的老人,才打听到附近道观的地址,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北郊城外找到一间道观。那道观依山而建,悬在半山腰上,隐藏在树林之中,很是阴凉,门前牌匾上书有“玄妙观”三字。
陶惜年在门外徘徊一阵,觉得相当的不对劲,便矮下身从道观门前的破洞往里窥看。
是的,这道观破到大门都烂了几处,最大一个洞有碗口般大小,足足能伸进成年男子的拳头。左看右看,这玄妙观似乎除了比他的青龙道观占地略广一些,没半点比得上的。
他往里看去,只见一个白乎乎的东西飘来飘去。他睁大了双眼,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在他准备将驱鬼符拿出来的时候,道观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白衣的道人站在他面前。
陶惜年站直身体,看清了眼前人,一时不敢猜测这人的年岁。此人若只看容貌,年岁与他相差无多,长相俊美,面容温和,但一头青丝却已全然成了白发,垂至腰间。
莫非是传说中鹤发童颜的高人?
“既然来了便是客,这位客人何不进去坐坐?”那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似乎没有生气。
陶惜年有些羞愧,道:“这位道长,当真是冒犯了,方才我见这道观居于深山,四周荒凉,还以为已经无人居住了……”
他跟着那人来到道观内,没想到里面比外面更破,好在还算干净整洁。正殿处的老君像倒是新的,供着果品和香火。白发道人领着陶惜年进了会客厅,两人在矮桌旁坐下。他为陶惜年沏了一碗茶,里面没有茶叶,只有几种花瓣,香气扑鼻,倒挺特别。
陶惜年喝了一口,味道清香回味甘甜,他想今后若是无钱卖茶,弄点干花泡水喝也是极好的。
“这位客人,想必是位修道之人。贫道见素,不知客人怎么称呼?”
“见素”便是这人的道号,到了这种时候,是一定要报上道号的。陶惜年硬着头皮道:“在下姓陶,道号弃智。”他又指了指阿柏,“这是我徒儿,阿柏。”
“弃智,可是‘绝圣弃智’之意?”见素微微笑着。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说出他道号的来历,陶惜年不禁暗自感动了一番。
“那见素道长的道号,必定是取自‘见素抱朴’了?”
见素道:“正是。不知陶道长从何处来,来我这玄妙观又所为何事?”
“见素道长,你听说过冀州六月初六要办天师道道法大会么?”
见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略有耳闻,但不知是何人在承办。”
“附近还有更大的道观?”
见素摇头,说:“冀州百姓多信佛,道观只此一家。”
想及昨日的见闻,他相信见素所说为真,冀州百姓的确大多信佛。
“那真是奇了,北天师当属嵩山、平成、洛阳几处最为正宗,修道之人也更多,为何要在这冀州办天师道道场大会?”
“贫道是当真不知,亦很好奇是何人放出的风声。”
“不瞒见素道长,在下自南梁而来,想见识北天师的道术,因此千里迢迢北上到达此地。得知此事只因机缘巧合在建康城里收到了冀州道场大会的布告,虽说当时觉得在冀州办道场有些蹊跷,却按耐不住好奇心,想过来看看。”
见素颔首道:“这就难怪了,北人皆知北天师嵩山、平成、洛阳最盛,因此收到消息也不会轻易前来,除开这三地的修行者,别的地方倒有修道之人慕名而来。昨日我便遇见同陶道长一样自南梁北上的道人,他此时应当还留宿于冀州城内,住于悦客居中。陶道长若是有心想结识道友,不妨前去一看……”
阿柏原本就有些困,听着陶惜年和见素道长你一眼我一语地说话,倒在陶惜年腿上睡了过去,还微微打着呼噜。
陶惜年想戳他两下,见素却摇摇头,让他不要吵醒阿柏,轻声问:“还魂草?”
陶惜年一惊,见素竟是一眼就识得了阿柏的真身。他笑道:“是,从山上捡的,修炼不勤火候不够,化不了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 见(xiàn)素抱朴,出自《老子》。有现其本真,不为外物牵制的意思。
原来袈*裟也是和谐词,不明觉厉……
☆、第023章 新知
“师父!看我抓到了什么!”
洪亮的声音在道观门口响起,又听见“嘭”的一声,像是门被踢开。阿柏吓了一跳,从睡梦中弹了起来,揉揉发涩的眼睛,往门口看去。一个十五六岁身体结实的少年,扛着一头长着獠牙的黑毛大野猪笑得一脸灿烂。那野猪在他肩上挣扎,不时发出阵阵嚎叫,叫得人耳朵生疼。
“小玄,去将那畜生放去后院,免得吵了客人。”
名唤小玄的少年见有客人,愣了一下,连忙道:“当真对不住,我这就把这畜生扔到后院去,将它的嘴塞上。”
说罢风一般不见了影子。后院传来杀猪似的哀嚎,过了一阵重归宁静。
见素道:“这是我徒儿玄玉,年少无知,常常闯祸……”
话音未落,只听得后院传来一声巨响。玄玉的声音传来:“师父,我把门给弄散了!我这就修修,您不用担心……”
见素虽抱怨玄玉年少无知,脸上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陶惜年见了玄玉的架势,忽然有些明白这玄妙观为何如此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