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39)
在战争中,道林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的残酷。慕容邶让他留在军营里,他不肯,跟了出来。他的道法,在战场上也能用的。他想保护慕容邶。
然而,当真正见到血和死亡,道林不禁颤抖起来。他呆在原地,甚至忘了用道法,慕容邶一箭射死道林身后的敌军,血喷溅在他的军装上,道林闭上了眼睛。慕容邶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二人共乘一骑,与先锋部队一起冲出重围,杀了出去。
道林抚摸着慕容邶手臂上的伤口,伤口处痒痒的,慕容邶低头一看,伤口已经结痂了。高辰身上的小伤,也在道林的帮助下,很快好起来。
道林常常用这种道术帮助重伤的士兵,然而精力有限,一次只能医一两人,伤得太重便医不了了。因此,遇到重伤难治的士兵,道林都会特别难过。
战事还在继续,几个月后,他们夺下了幽州,燕国的国都将迁到蓟。
燕军大胜,太宰亲自前来庆贺,军营内歌舞升平,人人脸上带着笑容。道林却蜷缩在最远的篝火旁,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忧郁,整个人仿佛瞬间长大了不少。
高辰拿了烤肉给他吃,他吃了两口就停了,用棍子戳了戳火堆,心不在焉。道林下山已经三个多月了,过了十八岁生辰,个子长高了一些,个性却越发沉闷起来。
慕容邶在他身旁坐下,道:“道林,我们就要去蓟城了,你想去么?若不想去,我与高辰便送你回白云谷。”
道林戳了戳火堆里的木头,沉默了很久,道:“去,我想跟你们去。我还没去过蓟城呢,一直在乡下待着。若是没去过城里,就回白云谷了,那多亏啊,还不如不出山呢。”他双手撑着下巴,眼睛看向远方。对于没去过的地方,他有着无数的憧憬和向往。
慕容邶揉揉道林柔软的黑发,道:“打起精神来,蓟城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我带你和高辰去玩。”
道林忽然转身抱住了慕容邶,将头埋在他胸口,道:“让我抱一会儿,我心里好难受啊。”
慕容邶拍拍道林的后背,说:“人都有生老病死,如今征战连连,死的人是多了些,等哪日战事结束,百姓又能过上好日子了。”
道林抬起头来,认真道:“你可不能死,你和高辰都不能死。”
慕容邶笑道:“人都要死的,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重归尘土。”
道林低下头,突然掉了两滴眼泪。慕容邶道:“怎么哭了?我们都会死,但眼下都好好活着,也不会轻易就死掉。”
高辰端着一盘烤肉过来,在他们身旁坐下,小声问:“怎么了?”
道林摇摇头,哽咽道:“没什么,只是有点伤心罢了。”
军队一部分留了下来,驻守营地,道林和高辰则跟着慕容邶前往蓟城,过上了一段没有战争的日子。
城里有很多小贩,兜售着道林没见过的小玩意儿,城里还有不少点心铺子,卖着道林喜欢吃的甜点。城里有酒肆,还有歌楼。道林拉了慕容邶好几次,他说他想逛窑子。
慕容邶急道:“这地方可不能去。”
“为何?昨日军中兄弟们还跟我说这地方好玩呢!”道林问。
“谁说的?看我不军法处置!”
道林支支吾吾不肯交代,说:“不去就不去嘛,不要生气。”
高辰在一旁问:“为何不能去?我也想去!”
慕容邶敲了高辰一记:“别起哄,无事便练功去。”
高辰悻悻地走了,道林坐在门槛边上,双手撑着脑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他跟高辰还有慕容邶,住在蓟城的一个御赐宅子里,有三个佣人照顾他们起居,吃喝不愁。
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他们过得很悠闲,尤其是他,几乎无事可做。慕容邶和高辰还要练练功夫,他么,想连道法就练,不想练就算了,颇有几分无聊。
打雷下雨的日子是道林最喜欢的。打雷了,道林趁机就钻进慕容邶的被子里,死死地抱住慕容邶,他怕雷声。慕容邶把他当做孩子,只能无可奈何地抱住他。
战争很快又开始了,后赵内乱,燕国要趁乱突袭。慕容邶与高辰回到军营,道林也离开蓟城,前往前线。但他有一半时间只待在军营里,救治受伤的士兵,他怕血,怕看到尸体,更怕战场上的厮杀。
但他也在犹豫着,害怕着,他怕慕容邶和高辰终有一日会跟其他人一样,躺在地上,变成血淋淋的尸体。
慕容邶和高辰带着燕军,一路快打到陵水河,连战连胜。正在内战的后赵看似无力反击。
道林微微放心,离剿灭后赵取得全胜似乎不远了。等他们不再打仗,他想把慕容邶和高辰都带回白云谷去。在谷里住着多好,虽然无聊了点,但只要有慕容邶和高辰,那就不无聊了。
那日清晨,慕容邶揉了揉道林的头发,在他脸上落下轻轻一吻。道林迷迷糊糊睁眼,对他道别,又沉沉睡去。
燕军整装待发,有一举拿下后赵之势。全军近十万人,从军营出发,来到陵水河畔,与赵军决一死战。
一只乌鸦从树梢飞过,梦中的道林突然惊醒,撑起身子,翻身下地。
时间还是半夜,慕容邶带走了所有能打仗的兵,军营里只剩下伤兵和一小队巡逻兵。
几个巡逻小兵打着呵欠,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家常。
“将军还没有回来么?”道林问。
小兵笑道:“道林,你又想慕容将军和高副将了?他们才走了没两日,没那么快回来,至少也要明日。”
道林心急火燎地等了一整个白日,没等来音讯,不等旁人劝阻,便一意孤行,带上法器,骑上快马,往陵水河边赶。
行了一日,路上陆陆续续出现燕国兵的尸体,道林觉得有些蹊跷,一具具查看,没有慕容邶和高辰。燕军出征后,与营中断了联系,这在之前不是没有过,但最多不会超过三日。这已经是第四日了。
道林心里打鼓,一日不食也不觉饥饿,驱马向前,就怕看到自己最害怕的结果。
路上的尸首越来越多,清一色的燕军,只夹杂着少数后赵士兵。道林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骑马飞奔。
道林,道林……
腥风自南而来,吹打着道林的面庞。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道林眼中落下两行泪,他伸手擦去,踏着尸体继续向前。
原以为必胜的一战,却打得全军覆没。后赵骗了他们,骗他们走进精心准备的包围圈。太宰还不知道此战已大败,若不及时赶回去报信,几十里外的城池恐将不保。甚至,整个燕国都会被突如其来的赵军打乱阵脚,迎来灭国之祸。
慕容邶躺在野地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右胸在剧烈疼痛着,这是后赵大将冉闵带给他的伤。他伤得很重,几乎要死了,又仿佛没死。就这样浮浮沉沉了许久,他等来了一场雨。他仿佛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像是道林。
高辰死了。高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利箭穿过胸膛,钉在树上。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也死了。幸好,这场战争,道林没有跟来。
“邶,你想说什么吗?”
耳旁传来道林的声音,仿佛跟真的一样。慕容邶心头一暖,想起了那个总依偎在他身旁的少年。
“道林,你回白云谷吧,再也不要下山了。”他心中这样默想。
道林趴在慕容邶的胸口,静静地听了一阵,说:“我听到了,邶,不用怕,我会守护你的。”
道林坐在草地上,握着慕容邶冰凉的手,四周躺满了燕国军的尸体。
一只乌鸦停在枯死的树干上,树上钉着高辰的尸首。道林用火赶走了乌鸦,将高辰放了下来,道:“对不住了,高辰,这一次,我只能救一个人。”
慕容邶在一场雨中醒来,四周全是燕国军的尸首,敌军已经撤走,留下满目疮痍。他张嘴喝下雨水,右胸的伤口依旧疼痛,却似乎并不致命,他感觉自己能站起来。
不可思议,他竟是活了下来。
高辰从树上掉了下来,慕容邶不忍心让他就这样放着,用草将他草草盖住。一匹军马在周围徘徊,仿佛失了主人。他的马,早就不知去哪儿了,这匹失主的马,正好让他一骑。
慕容邶将马拉住,他还要回去给太宰报信,赶在赵军攻城之前。兴许赵军早就在攻城的路上了,决不能耽搁。
他策马北奔,一路跨过同伴的尸首,前去给太宰报信。这场战役,除了他,竟是一个人也没活下来。
他报信来得及时,太宰有所准备,避免了后续的人马损失。后赵的再一次攻城没有得逞,保住了燕军的力量。
再一次回到战场,凌水河畔战死兄弟的尸骨已经被同僚们草草掩埋。高辰与其他兄弟一起,于黄土中沉睡。慕容邶沉默地站在土丘前,想流泪,却麻木了一般,并没有流下一滴泪。心里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
道林呢?他回到营中,却始终不见道林的身影。道林的法器带走了,但还有些行李留着,显然是还准备回来。询问了当天留在营中的兄弟,才知道道林竟是出去找他了。
慕容邶心下大惊,骑着马往凌水河边冲,一度怀疑道林在路上遇险。他问了道林出去的日子,正是他们遇袭的当日。那么,当道林找到他们的时候,战事当已结束,遇见后赵军的机会不大。可道林若不是遇险,又去了何处?
慕容邶骑着马沿着陵水河一遍遍地寻人,他已经失去了高辰,不想再失去道林。
沿河稀稀拉拉有几户人家,慕容邶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八岁上下的清秀男孩。一连问了好几日,一无所获。
道林虽不会武功,但懂得道法,遇上妖精也不怕,是能自保的。道林甚至比他和高辰更能在乱世中求生,绝没那么容易死掉。兴许,是回白云谷了吧,慕容邶自我安慰。
冉闵夺了后赵的权,建立冉魏。燕国与后赵之间的战争,变成了与冉魏的争夺。两国之间,仍是争战不休。
慕容邶重上战场,所向披靡。与冉魏打了一年多的仗,在太宰慕容恪亲自出马的一次战役中,终于俘获冉闵,冉魏就此亡灭。两国之间的战争,就此终结。
慕容邶终于辞掉官职,轻装离开都城。骑着那匹当日捡来的马,四处闲游。
高辰和道林的旧物,他都留着,放在蓟城家中。他一直没忘了要找道林,甚至偷偷回过陵水河一带盘问,始终没问到道林的下落。他心下一横,去了最早遇见道林的地方,白云谷。
白云谷还是旧时的模样。他站在谷口,仿佛能看到,一个骑着花毛驴的清秀少年,缓缓向他走来。谷中多云雾,他牵着马,进入山中。山中并没有任何居住的痕迹,不知道林此前住在何处?他想了想,大约是南陵真人用了障眼法,将真的住处隐藏了起来,令人难觅踪迹。
他在山中游荡一日,对着山林喊道林的名字,过了许久,迷雾散去,出现了一幢山间木屋。慕容邶走近,看到了南陵真人。南陵真人头发胡子花白,仙风道骨,的确就是传闻中的模样。
“阁下便是南陵真人么?在下是来找道林的。”慕容邶恭敬道。
南陵真人打量了他一阵,淡淡道:“他不在此,他没回来过。”
“道林不曾回来,又是去了何处?”慕容邶垂下头,他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道林了。
“年轻人,天黑了,进来歇息吧。”南陵真人摸摸胡子,神色淡然。
慕容邶进了南陵真人的屋舍,在道林房中安歇。道林的房间很大,空荡荡的,地上放着一只小木马,床边有不少木头做的小玩意儿,一看就是出自道林自己之手。他仿佛看到幼时的道林一个人在房间里玩耍的模样,很自由,但也很孤独。他忽然就明白,道林为何那般爱粘着他和高辰了。
“邶,不用怕,我会守护着你的。”
在梦中,慕容邶仿佛又听到了这句话。什么时候听到的?好像正是那个雨天,他半死不活躺在野地里的时候。
慕容邶倏然惊醒,夜晚寂静无声,唯有虫鸣。
南陵真人在正殿中打坐,凝视着手中的小银镯子,那是道林戴过的。
慕容邶上前,问:“真人,您知道道林去哪儿了?”
“来来去去自由定数,不必强求。去往何处,都是缘分。”
“您不挂念道林么?”
南陵真人道:“徒儿要下山,那是他的孽缘,要去就去吧。”
慕容邶不懂,再问,真人也不说。如此三日,慕容邶带走了道林的竹蜻蜓,骑马下山。他要再去一趟凌水河。
凌水河畔,落霞染红河面,就如同当年被血染红的河水。慕容邶坐在河边,将马放在一旁,任它吃草。
“将军,是您吗?”
慕容邶回头,竟是从前旧部下,军营里养马的小司。小司看了那马,道:“将军,道林跟您在一起么?好久没见他了。听说……高副将,他去了。”
慕容邶摇头:“道林没跟我在一起,我在找他。”
小司奇道:“将军,可这马,好像正是道林那日骑走的那一匹。”
慕容邶惊起,道:“你认得这匹马?”
小司点点头:“认得。那日还是我给道林牵的马。道林急匆匆走后,我收到家书,家中急事,便告假赶回家了。后来,听说您在找道林,我见了这马,还以为已经找到了……”
慕容邶呆立河畔,不知该说什么。
“将军?”
慕容邶摆摆手,道:“无事,小司,你回吧。”
小司犹豫了一阵,慢慢离了河岸,与站在远处的妻子一同离开。
慕容邶看向水中红霞,又想起了那日如在梦中听到的话语。
“邶,不用怕,我会守护你的。”
原来如此,他明白了。那日道林来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救活了。至于道林,多半是没了。道林懂得那么多奇怪的法术,以命换命之类,大概也懂。重伤的人,道林是治不好的,但为了他,道林竭尽全力,赔上了自己。
慕容邶看向水中,河面映出他年轻的面庞。他还年轻,往后的日子兴许还很长,但没了高辰,又没了道林,仿佛也没什么盼头。如今燕国初定,也用不着他了。他想要的很简单,他想见到道林,那个爱缠着他,令他无可奈何的少年。这一刻,这种念头在他脑中显得无比强烈。
天边的红霞耀眼无比,慕容邶缓缓走向水中。不是他不够爱惜道林给的生命,他始终相信着,此次一去,再过不久,他们还会再相遇。若是去得迟了,就赶不上道林了。
白光过后,陶惜年久久不曾回神。元遥比他入定的时间更久一些。因为道林生命终结的时候,慕容邶还没死。他呆呆地看着元遥,说不出话来。元遥当真就是慕容邶么?
不多时,元遥也睁开了眼。伽那道:“想必二位已经看到了想看的,不知感觉如何?”
陶惜年结结巴巴道:“这……这真的是真的?”
元遥道:“回去问高辰。”说罢,站起身,拉了陶惜年一把。
陶惜年后知后觉,快步跟上元遥,他们要赶回驿站。
陶惜年一路想着方才看到的一切,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元遥一定就是慕容邶,长相相似,都是鲜卑人。而且,高辰曾说过,元遥像他的一位故人。
“阿遥,我……我们真的……”
“看来,确实是赶上了。”
“嗯?”
“赶上了与你在同一个年代,相差无几的年岁。虽说晚了两世,但也赶上了。”
“哦,所以你糟蹋了我给你续的命?”
“你不是要带着我修仙么?修完了长生不死,保准活得比那一世该有的阳寿要长。若是不早点死,哪里赶得上?”
“哼,好吧。”陶惜年嘴角带着一丝笑意,而后又疑惑道,“为何两回看到的不同?上回若看到的是假的,是谁那般缺德,非要捉弄你我?难不成……是九城?”
“六月吧。”元遥道。
陶惜年也隐隐想到了,不过私心里有些不大想承认,他不想将六月往极坏里想,毕竟前世的六月与他那般要好,他认为六月还不能算是个处处爱作梗的人。
“回去把高辰叫上来,我们跟他喝一杯。”
“嗯,是该好好跟他喝一次。这么多年了,不知他为何至今还未转世。我上回问了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看来,我还得想办法,让他尽快得以转世才行。”
陶惜年拢了拢身上的棉袄,仰头去看雪花,头一次觉得雪这么美。他仿佛找到了许久之前缺失的魂魄。那缕魂魄,原来就在自己身边,在这么近的地方,触手可及。
回到驿站正是傍晚,元遥在房中备好酒菜,陶惜年将高辰又一次叫了上来。阿柏和苏还被他赶走了,这一次,就只有他三人。
高辰看清了地方,表情有点呆滞,他已经被陶惜年叫出来好几次了,然而每次都无事可做。但看到那位与慕容邶有六七分相似的人,他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
“高辰,今日我们想跟你喝酒。”陶惜年说。而后与元遥对视了一眼,继续道,“我跟他,正是道林与慕容邶。你还记得我们么?”
高辰愣了很久,突然伸手抱住了元遥,然后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陶惜年的头顶。
陶惜年一哆嗦,道:“冷死了!”
高辰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身,在陶惜年的要求下,坐在他们对面。虽然高辰不能言语,但点头摇头还是可以的。三人默默地叙旧,直到深夜。他们的见面,隔了几世,但在重温了那一世之后,他们还同从前那般,仿佛从未离开过彼此。
雪还在下,阿柏闷闷地在雪地了堆了一个又一个的雪人。苏还站在他身旁,手里抱着个暖炉,也不顾男子汉的形象了,他怕冷。他说:“小妖精,你的嘴可以挂油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