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13)
寇准与陆禹见陶惜年回来皆是一喜,见他只带回轻尘老道,神色有几分黯然。轻尘道士依旧醉醺醺的,站住了脚,往嘴里倒酒,酒葫芦却空了。他抖了抖酒葫芦,道:“小陶道长,能给老道买些酒来么?”
陶惜年知道他的脾性,道:“轻尘道长,各地来的道友皆不见了,我们几人正打算去天界寺一走,请您同去帮个忙。至于这酒嘛……路上有家酒肆,在下顺道为您买上如何?”
轻尘抚掌道:“好好好,有酒便好说……”
三人一合计,决定分头行动。陶惜年带着轻尘先去酒肆打了酒,轻尘老道的酒葫芦是个装不满的,装了一大缸还没有溢出来。陶惜年嘴角抽搐付了账,扯着轻尘往天界寺走。
轻尘笑呵呵道:“多谢陶小兄弟请老道我喝酒了,多谢……多谢……”
陶惜年心事重重,胡乱应了声不谢,便想自己的事了。寇怀和陆禹会分头走,陆禹去正门,寇怀则从后门处悄悄打探。而他,负责偏门。至于轻尘老道,醉醺醺的,只能跟着他走。
“轻尘道长,您说这寺里会有什么?”陶惜年一路无聊着,随意跟轻尘搭话。
轻尘喝了口酒,仿佛对酒相当满意,露出微笑:“这老道就不清楚了,酒是好酒。”
陶惜年觉得轻尘虽然一天到晚醉醺醺,但道术定然不错,否则他也不会为他买酒。至于轻尘的道法有多高深,他也说不准。他的直觉告诉他,轻尘的道法不在寇怀之下。
临近天界寺,周边零零散散全是佛家信徒。他往南偏门走去,走进一条小巷。迎面走来一位身材高挑身穿黑色僧袍的女尼,脖子上戴着佛珠,头上戴着同色僧帽,眼睛很大,神色却有些许疲惫。
陶惜年与她擦身而过,忽的停了脚步。那位女尼方才似乎看了他一眼,寒气逼人。他转过身去,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看见,那女尼的左右嘴角处,各有一道既浅而短的伤痕,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
轻尘也停下,对着黑衣女尼离去的方向看,提起酒葫芦,喝了两口酒。
陶惜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问:“轻尘道长见过黑蛇精么?”
轻尘嘿嘿一笑:“岂止见过,还交过手。”
陶惜年来了精神:“降服了?”
轻尘摇摇头,摸摸酒葫芦,道:“黑蛇精可不是好对付的,皮厚如铁,力大无穷,还很狡猾,尤其啊……是那母黑蛇。老道十年前有幸见过一次,险些被咬丧命,幸而随身带了神药,才保住性命。”轻尘老道一边喝酒一边感慨,“哎,一念之仁,悔不当初。小陶道长,积善做好人也不容易啊。当年老道怜她结出内丹不易,便想她改邪归正,老道也好积善一件,造福苍生。结果她不仅不改,还盗走老道的宝物,虽说她被老道打伤,好几年做不了恶,但她好了之后呢,还不是要继续为恶人间?如此想来,老道干了一件错事,对不住天下苍生……”
轻尘断断续续说了不少陈年往事,陶惜年听了有些感慨,问道:“轻尘道长,能问一句被盗走的宝物究竟是何物?”
“三清铃,师父留给老道的。”
“三清铃?”
“没错,摇响三清铃能控制尸首,赶尸用的。”
“尸首?”陶惜年大惊,“既然能控制尸首,那活人呢?活人能控制吗?”
轻尘呵呵一笑:“这就说笑了,活人是有脑子的,不会轻易被铃声控制……”
“但若是人失了魂,发了狂呢?”
轻尘的脸沉了下来,说:“这老道就不知了,或许得行……”
陶惜年心下有几分焦灼,他想起当日在浮山时元遥横劈黑蛇精的情景。那一刀,劈开了蛇嘴,虽然没能杀死黑蛇,但重创了蛇精,并在蛇口两旁都留下了一条窄窄的印记。
他感觉不太妙,隐隐担心起寇怀和陆禹的安危。寇怀道术不错,但陆禹其实擅长的是医术,只能助人,自身的道法不强,或许还不如他。
“轻尘道长,有没有办法对付三清铃?”
轻尘道长难得地冷静,他道:“若有本事,将那铃抢来最好。若要对付三清铃控制的死尸,砍断了烧了。若是活人……”他摇摇头,“活人杀不得,老道不能杀人。”
修道之人多半都不杀生的,他自己也只杀劣妖。若是活人,他真没办法下手。不过……兴许事情还没到他想的那种地步。
正当陶惜年脑中千丝万缕乱成一团时,寇怀抱着奄奄一息的陆禹御剑急速驶来,喊道:“惜年,快走!”
陶惜年一愣,轻尘老道反应却很快,抓着他的袖子跟上了寇怀。陶惜年终于回了神,问:“寇怀,你往哪儿去?胡乱跑不成!”
寇怀也没想好去哪儿,反问:“如今我们能往哪儿去?”
陶惜年脑子转的飞快,道:“北郊城外玄妙观!去那儿,或许能暂时一避!”
几人御剑而行,一刻钟不到,便到了玄妙观。寇怀往后看了几回,没人追上来。陶惜年道:“我觉得暂时不会有人追上来了,他们恐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见素前来应门,一向温和平静的脸上带着些愁绪。陶惜年简单说了他们几人是来避难的,见素道:“诸位放心,贫道这就去外面做个屏障,就算有人追来,也能撑一段时间。小玄,你招呼客人。”
玄玉放下手中的扫帚,将几人引到室内。此时陶惜年才有空去看陆禹如何,见他双目紧闭,唇边挂着一丝血迹,连忙为他把脉,细细把了一阵,只是精力损耗严重,身体并无大碍,总算放下心来。
“怎么,他还好吗?”
陶惜年点点头道:“没事,喝点补药,休养一段时日便好了。寇兄,你们到底遇见什么了?”
寇怀仿佛已经有许久不曾如此狼狈,他整理头冠,缓缓道:“陆禹去了正门,我去后门,用隐身之法远远地看这寺里究竟有什么。陶兄,你猜我瞧见了什么?在一个小院中,那几十位道友,直挺挺地排成几排,僵了。”
“什么?”陶惜年大惊。
“那眼角有颗红痣的妖僧就站在一旁。我当时觉得不妙,怕陆禹出事儿,便立即赶往前院。他发现了我,对了几招,我连忙跑了。到前院,陆禹被几个状若癫狂的小僧弥围住,那几个小僧弥比街上的疯病人难对付多了,还好他撑到我来救他……”
轻尘老道在一旁沉默不语,突然问道:“你们都是被他引来的吧?”
陶惜年想到了什么,说:“道法大会就是个幌子,他想引修道之人前来冀州,吸取他们的修为。原先寺里的高僧都被他以各种手段弄去舍身自焚了,寺里没人制得住他。”
寇怀摇头道:“三十来位道友,不乏道术高明者,都被他吸了去,我们更对付不了,这该如何是好?如今写信给师父怕也是来不及了……”
陶惜年倒是难得地清醒,他道:“且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如今道友们惨遭毒手,城里的百姓也状若癫狂,他这么做,究竟为何?”
轻尘道长颔首道:“小陶道长有理,无论是谁,做事情总要有个缘由。”
☆、第026章 出兵
陶惜年接着道:“难不成他想吸尽全城人的精魂,将自己炼成大妖么?这种方式太恶劣,一定会惊动上面,就算炼成,也很快会遭天劫。这一点,他应该清楚才对。况且,我觉得他不会这么做,他原可以吸食那些狂症之人的魂魄,却并没有。”
寇怀低头想了一阵,说:“我也不明白,他吸尽道友们的修为也就罢了,何苦将平民百姓也搅进来?平民百姓没有修为,只有用妖法吸取魂魄才有助于修炼,且一定要大量吸食才能达到效果。正如惜年所说,若真的在短时间内将全城人的魂魄都吸尽,一定会惊动上面,他得不偿失。”
陶惜年想到轻尘道长丢失的三清铃,几乎觉得他方才最坏的猜测是对的。那人弄出这般多的狂症者,不是为了吸食魂魄,那便是用来当活走尸控制了。活走尸不光他们不能杀,就算朝廷来人也不能轻易拿这些无辜百姓开刀。
脚步声传来,陶惜年回头,一身白衣的见素已经回了。方才他们说的话,见素也听了一些。他道:“我将玄妙观圈了起来,诸位近日不用担忧。我辈在这种时刻,是不该贪生怕死的,应当下山去与那妖僧斗上一斗。只可惜,凭我们几人的力量,恐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陶惜年问:“见素道长,那妖僧法庆在冀州为僧已有多年,道长也一直在冀州城郊玄妙观中修道,就不曾探听到什么吗?”
见素微微摇头,道:“贫道极少下山,也从未去过天界寺。不过……前些年冀州城崇佛之人绝对不像如今这般痴狂。要说有异,大约也只起于去岁。”
陶惜年想到之前陆禹与他说的话,问:“陆兄去打探过,冀州城里的老人也说这股崇佛风气是自去岁开始的。那在此之前,法庆为何没有动作?”
陆禹呻*吟一声,醒了过来,他方才昏迷之时,便隐约听得几人说话,心下焦急,便强迫自己快些醒来。他轻声道:“我们先去……再查查这法庆的来历,说不得……说不得他是被夺舍了……”
寇怀点头道:“我与惜年改日便化形下山去,再打听打听这法庆。你快歇息,我去熬药。你且跟我说说,需要哪些药材?”
陆禹说的,正是陶惜年想的。法庆很可能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法庆了,而是换了个魂魄,变成了妖僧。至于他究竟想做什么,陶惜年猜不出来,只能等。
他叹了口气,阿柏还在院子里等他,看来至少今日是等不到了。他动手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用的是最简单的字,阿柏看得懂。写完后,他翻出一张符箓,右手挥了挥,化作一只白鸽。陶惜年将纸条绑在信鸽腿上,将它放飞了。信鸽会飞到阿柏那里,告诉他自己的行踪。
他看着眼前的一叠空白符箓,突然想给元遥写封信。先不说他的法力不能将幻化的鸽子送得那么远,他就连元遥如今在浮山还是在洛阳都不清楚,鸽子怎么能找到元遥呢?
洛阳,北魏宫城。
宫闱中,衣衫华丽年轻美貌的女子抱着四五岁的熟睡孩童,正低头看一份奏报。她眉头微蹙,道:“冀州妖僧法庆、李归伯造反,崔伯平乱不成,败死,请求朝廷出兵。冀州来的急信,崔大夫,你怎么看?”说罢,抬起头来,将这奏报递给眼前人。
这女子便是当今北魏太后胡太后。自先帝驾崩,她从贵嫔成了太后,又因圣上年幼,常常代为批阅奏折。
但朝中之事并非她一人说了算,还有几位辅政大臣,这崔光便是其中之一。
崔光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弱,但双目炯炯有神,擅谋略,是当朝右光禄大夫,更是太子少傅,如今太子继位,他便是帝师了。他道:“太后,冀州之事并不简单,若造反的是一般人,崔伯平乱足矣。而从近日收到的急信表明,这法庆等人似乎会些妖法。”
“妖法?那便从平城、洛阳的道观里寻几位高师如何?”
“太后英明,不过,在此之前,需从军中寻一位主将领兵前去。”
胡后思忖片刻,道:“元澄将军、候刚将军如何?”
崔光回道:“两位将军功绩累累,朝廷派他二人去对付一个小小妖僧太过隆重。”
被驳了意见,胡后也不恼,问:“依崔大夫看,该派谁去领兵平乱?”
“元遥。”
“元遥?”胡太后皱了皱眉头,从一堆折子里翻翻捡捡,“哀家记得这位小元将军,写过两次折子,请求解任。一回是先皇在世之时,另一回则是几月前先皇驾崩。”
崔光道:“是三回,还有一份在微臣处,微臣与他交谈良久,拦了这折子没交上去。”
胡后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不再找元遥的那份解任书,问:“既然如此,崔大夫为何举荐这位小元将军?”
“元遥身怀异能,是我大魏不可多得的人才,此次派他去冀州降服妖僧,再合适不过。他还年轻,功绩没有元澄、侯刚两位将军多,在魏国名声也不大。派他去冀州,即使并未降服造反妖僧,魏国百姓也不会过于失望。”
“哦,这样说来,倒也合适。但他一心请求解任,此番会愿意去冀州么?”
“微臣尽力劝服。”
胡太后摸了摸怀中熟睡孩子的柔软黑发,问:“他莫非是不满于目前的官职?他入军也有些年头,为我大魏立下不少功劳,不然便封他作征北大将军,赐些田产。待他凯旋归来,再赐个爵位。”
崔光回道:“他恐怕并非不满于官职,只是个性较为冷僻,不愿待在官场。臣领了旨便去劝服他。此时正是我大魏用人之际,相信他能深明大义,领旨北征。”
年幼的圣上醒了,揉着眼睛,从胡后腿上跳了下来,满地弹珠子玩,扯着胡后的裙摆。
胡后起身道:“时辰不早,崔大夫便回吧。就按崔大夫的意思,命元遥领兵,那圣旨,崔大夫便代皇上写了吧。”言毕,蹲下摸了摸幼子的脸颊,陪他一起玩了起来。
崔光跪地行礼,退出大殿。
此时元遥正在洛阳家中打扫,家中没有仆从,偌大的宅院只他一人,形单影只。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也去了,他大哥更是在十年前便出家为僧,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过的。
门外传来扣门之声。元遥放下手中的扫帚,前去应门。
“阿遥,许久不见,不请崔某进去坐坐?”
来人正是崔光崔大夫。崔光是他父亲朝中好友,这些年来也一直关心他的仕途,但多数时候,他并不领情。他孤身一人并不想深入朝中,卷入是是非非。
“崔叔,进来坐,只是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招呼不周。”
崔光一身便服,像是随意串门。但元遥心里明白,崔光前来找他,定是有事相商。
两人面对面坐下,先是随意聊了些家常,崔光总算进入正题。
“元遥,崔叔今日前来,给你带了份圣旨。”说罢,将一卷圣旨推到元遥面前。
元遥神色不变,并不去接。崔光道:“加官赐爵的任务,你不接?”
“崔叔,我早已请求解除职务,如今为何还有任务?”
崔光挑眉:“你这是要抗旨?”
元遥目光深沉,并不言语。
崔光笑了,他这故人之子一向如此,真是拿他没辙。他道:“这次的任务,恐怕非你不可。冀州出了乱子,一个叫法庆的妖僧,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控制了城内百姓,就连当地驻军也被杀死……”
元遥抬起头来,问:“冀州?什么时候的事情。”说罢,拿起圣旨,将它展开。
崔光见他准备接旨,连忙道:“有些日子了,附近的驻军将领崔伯领兵前去平乱,却被杀死。他的手下将此事连夜上报朝廷,眼下没有合适的将领领兵前去。那法庆像是不满于待在冀州,要起兵造反……”
还不等崔光说完,元遥便道:“臣领旨,这就出发。”
崔光没料到他竟这样急,大感意外,道:“明日出发不晚,我手下已去洛阳几个道观,为你寻法术高强的道人。此次出兵比不得往日,要格外小心些。”
元遥抬头看了一眼日头,已经正午了。他道:“那我便先行出发,即刻前往城外军营领兵,你让道人们随后赶来。”说罢便进房收拾行李。
崔光微微笑了,这小元将军一向雷厉风行。不过,他欣赏的,也正是这一点。
☆、第027章 锦书
陶惜年一行人在玄妙观中待了十日。短短十日间,冀州城中天翻地覆。
来玄妙观避难的第二日,陶惜年便与寇怀用幻化术化成普通百姓悄悄下了山。此时城中不少平民百姓感觉事态不对,拖家带口逃出城去,而城中留下的百姓有近半成了疯人。
陶惜年听见铃声远远自西边天界寺传来,绵绵不绝,那些疯人听了铃声,皆目光呆滞往西行去,浩浩荡荡。他与寇怀试了好几种道法都控制不住,即使用了定身符,法力消失后,疯病人还是会接受铃声引导,向西行去。
又过了半日,城门被人封死,幸存的百姓都只能躲在家中,街上卖东西的小贩已然绝迹。据说官府派人去天界寺查看,去的人却一个也没回来,冀州城几乎成了死城。
他们几个道人,虽道法尚可,但对付法庆,力量太小,简直是以卵击石。于是寇怀想办法送了信出去,与陶惜年和轻尘老道合力在北郊附近的一所大宅里做了个结界,搭救幸存之人。
又过了三日,崔伯带着救兵来了。陶惜年与寇怀下山投其帐下,助他一臂之力。然而在僵持几日之后,法庆手下一个叫李归伯的妖道,将崔伯杀死,剩下的士兵,亦很快溃散。陶惜年还险些被李归伯捉住,幸而寇怀搭救,才保住性命。
救兵全军覆没,法庆的气焰更盛。在三清铃的引导下,狂病人全然成了活走尸,向四周蔓延,甚至进入周边县市地界,对当地驻军下手。陶惜年真的不明白了,这法庆是要造反么?他一个和尚,就算坐上皇位,也不会有人认的。或者是,他想将冀州附近隔绝出来,自立为王?
他猜不透法庆要做什么,其他人亦是满面愁云。他们在玄妙观里住了十日,除了搭救幸存民众,将他们引入保护圈内,并为他们寻来食粮之外,竟是什么都做不到。
寇怀的信送了出去,崔伯手下的信也送往洛阳。他们如今能做的,就只有等。在走尸围城的这段时日里,在救兵到来之前,守护好山下宅子里的幸存者。
陶惜年往天空望去,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近日天空全然灰蒙蒙的,不如刚到冀州城时晴朗。阿柏也向上望去,见天上有只鸽子,便指着那处叫道:“道长,有鸽子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