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22)
元遥倒是什么也没发现,静静地坐着喝茶,不时看陶惜年一眼。
“梁娘子,你家未婚夫婿来了,这会儿走得动么?絮絮背你过去。”年约十六七的小侍女絮絮从屏风后跑回梁菀君的闺房,小声传话。
梁菀君躺在床上,咳了几声,勉强直起身子,脸色很是苍白。她道:“背吧,我怕等不到下一回了。”
“说的什么话啊,呸呸,晦气,不会的!”絮絮急道。
“是啊梁娘子,梁郎前日又遣人去南边找了个大夫,过几日便能到了,说不准你的病就要好转了。”说话的是个五十来岁老妈子孙妈,絮絮来之前她一直在照顾菀君。
絮絮给菀君重新整理了头钗,又点了些胭脂,梁菀君的脸终于有了些血色。虽然两人不见面,但总要打扮打扮。末了,又给她找了件厚衣裳穿着,这才背上她,往会客厅走去。孙妈则在一旁护着,以免絮絮背不动摔了菀君。
但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缠绵病榻许久的菀君身子比落叶还轻,絮絮能背起两个她。
“我家元郎长得俊么?”菀君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我……今儿个来了两位郎君,我在屏风后偷偷看了一眼,都很俊呢,不过絮絮没分清谁是元郎。”
孙妈在屏风后铺了厚地毯,又给菀君拿了个软垫子,絮絮便将菀君放在垫子上。会客厅是亮的,屏风后是暗的。菀君可以透过屏风看清会客厅里的人,而她对面的人却极难看到她。
她几乎是贴着屏风,从细小的缝隙里看向对面之人。絮絮说的不错,是来了两位郎君,都长得很俊秀。她以为哥哥就已经很俊俏了,没想到这两位都比他哥哥更俊。尤其是坐在右边的那位,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脸颊上有酒窝,那笑容简直能融化冬天的冰雪。不过她认得出来,他不是元郎,因为元郎是鲜卑人,而他与她一样,都是汉人,眸子的颜色要深一些。
于是她看向左边,元郎有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眸子,像琥珀一样,与右边那位比起来鼻梁更高挺,五官更深刻,是另一种好看。元郎似乎不爱说话,只安安静静坐着,偶尔看一眼右边那位郎君。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菀君偷听了许久,知道右边那位姓陶,是从南梁来的,现下正住在元郎家中。听着陶郎与哥哥谈论南梁到冀州一路上的见闻,她便心生向往,真想出去走走,可却是办不到。
“梁娘子,渴了吧?喝点茶水。”絮絮轻手轻脚端了一杯热茶,递给菀君。
菀君一不留神,便泼了茶水,低低叫了一声。
陶惜年早就注意到有人偷看偷听,倒没觉得意外。元遥看向屏风后,有些疑惑。
梁诸转身看了看,见没有动静,觉得应当不是什么大事,便道:“是菀君,她想看看你。”
陶惜年道:“梁兄,令妹若是愿意,也坐过来一起聊吧。我们不是什么讲规矩的老古板,这里也没有外人。”
梁诸想了想,对屏风后的妹妹道:“菀君,你想坐过来么?”
过了许久,菀君道:“我……我先回房换身衣裳。”
约莫两刻钟后,菀君终于重新梳妆打扮,在絮絮的搀扶下坐了过来。她的长相并不艳丽,只是小家碧玉之姿,但气质温婉,一看就是个脾气好的。她脸上虽涂了胭脂,却依然带了病容,是个久病之人。陶惜年一看便知,大约是先天不足之症,原该早夭的,或许是大夫请的好,竟生生拖到如今。
虽然坐了过来,但菀君还是羞于启齿,但想着机会难得,便鼓足勇气与陶惜年说了几句,眼睛却是不时看向元遥。没想到陶惜年相当好说话,他们不觉间竟谈了不少音律之事。
“菀君,我就说陶郎是个会弹琴的吧,他的琴艺与嗓子真是一绝。若有机会教你听了,该一辈子都忘不了。”
“真的?陶郎,你能为我们几人弹唱一曲么?菀君怕再也没机会听了。”
陶惜年只犹豫了一瞬,便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吧。”
菀君难得地兴致高涨,道:“絮絮,去拿我的琴来!”
絮絮跑得飞快,一会儿便抱了琴出来,放在陶惜年面前。陶惜年想了想,便弹了一曲,曲子不急不缓,略带欢快。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歌声清亮而略带欢快,令人听了心情大好。菀君知道他是在劝慰自己,眼眶微微红了,悄悄拭去眼泪,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一曲唱罢,几人皆是刚从歌的意境中走出,击掌称好。菀君很久没这么高兴,几乎忘了自己还病着。她道:“哥哥说的不错,当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几人谈天说地,很快便到了正午,吃过午饭,又聊了一阵,太阳都偏西了。
元遥和陶惜年该回了,菀君虽是不舍,却不好挽留。道别后,元遥站起身,陶惜年也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梁诸走在他们身后,是要送上一程。
看着元遥高大的背影即将远去,菀君突然叫道:“元郎,等等!”
元遥回过头来,看向菀君。菀君的脸蛋红红的,仿佛鼓起了全身的勇气,道:“元郎,我……我们退婚吧。”
☆、第046章 邙山
“菀君?”梁诸听妹妹竟说出此话,很是惊讶。菀君的胆子,一向都很小的。
菀君轻声道:“我病成这样不能拖累了你,我们退婚,你去找个好姑娘吧。这些年……谢谢你了。”
陶惜年听了菀君的话也很是意外,不过他很好奇元遥要怎么接。
元遥没有犹豫,他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婚约是家父定的,就暂时留着吧。”
菀君微笑道:“这样啊,那等元郎找到了心仪之人,定要告诉菀君,来找菀君退婚,菀君会祝福你们的。”
“好。”
“梁姑娘,后会有期。”陶惜年对梁菀君挥手道了别。
梁菀君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小声道:“后会有期,但愿……但愿还能相见。”
两人走后,菀君愣愣看着桌案上的琴一阵,伸出手去拨弄了两下。她也要学那曲《生年不满百》,真好听。
“菀君,你累了么?”梁诸在她身边坐下。
菀君摇摇头,道:“今日高兴,并不觉得累。哥哥,菀君很久没有这般开心了。”
“是么?那下回我再请他们来家中坐坐。”
“不……不用了,怕耽搁了他们。”
“傻妹妹,不用退婚的,修远他应当不会同你退婚了。”
菀君惊讶道:“怎么说?元郎难道一辈子都不成亲么?遇着了喜欢的姑娘,该要成亲的呀。若是不退婚,难不成直接纳妾么?”
梁诸呵呵一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元郎喜欢陶郎君。”
“什么?”菀君一惊,险些叫起来,“哥哥,同你喜欢那阿绫一般么?”
“修远喜欢一个人,以他的性子,应当是不会变了。他说没有娶妻的打算,那便是没有。我了解他。”
“好吧。陶郎那般讨人喜欢,是我我也喜欢呢。”
“阿父已经去了三年,我若是接阿绫回家,你说阿母会责罚么?”
“阿母成日里吃斋念佛,性子好了不少。你是当家的了,阿母最多说两句吧。”
“你呢?菀君,你觉得阿绫怎么样?”
“挺好啊,可是你不续弦又没有子嗣,菀君也不能生孩子,梁家的香火可要断了呀。”
梁诸不以为意道:“叔伯家里有孩子,找一个过继不就得了,操心那么多做什么?你只要告诉我,阿绫进门你有话说没有?”
菀君摇摇头,道:“没有,随哥哥喜欢了。”
梁诸拨弄了两下琴弦,笑道:“如此便好。”
两人出了梁诸的宅子,往洛阳大市方向走去,陶惜年打趣道:“修远,你为何不娶妻啊?你可跟我不一样,你又不克妻。”
“我没有喜欢的姑娘。”元瑶只如此回答。
陶惜年也不问了,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
回京兆王府要从洛阳大市穿过,一路上人潮拥挤,元遥便抓住了他的手腕。陶惜年一愣,任他握着。周围喧哗的人声仿佛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二人。
“明日去邙山?”元遥说,“你来洛阳,我总得尽地主之谊,带你四处走走。”
陶惜年笑道:“邙山啊,正是我想去的地方。自东汉以来,曹魏、西晋、还有你们大魏,帝王皇族大臣都在此处修建陵墓,风水好的不得了,我倒真想去看看,那处的风水是怎么个好法。”
陶惜年话音刚停,元遥在一间绸缎铺前停了下来,道:“天气凉了,去做身衣裳吧。”说罢,不由分说便将陶惜年领了进去。
“道长,大和尚,你们回来啦!”阿柏从树上跳下来,声音欢快地跑进厨房,“饭我已经煮了,鸡也杀了,大和尚,你做饭还是我做饭呐?”
“我去做吧。”他转过头来,对陶惜年道,“你先去歇息,明日一早还要去邙山。”
陶惜年点点头,回了房。他想,那掌柜的用七八种料子在他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所以到底是要给他做几身?虽然元遥说只做两身,但怎么看都不像。
他从箱子里翻出罗盘和《青囊经》,打算明日去邙山好好测一下风水。
朔风扑面而来,带着入秋的凉意。自北出了洛阳城,再往北行,便是邙山。陶惜年骑着元遥的白马,元遥则骑了另一匹他手下小兵带来的黑马。元遥的马很温顺,尽管陶惜年多年不骑马,骑术不精,还是能骑得很稳。
阿柏从他胸口处悄悄探出头来,见四处无人,便欢喜地大叫了一声,道:“我还没骑过马呢!比骑花花那头臭驴好多了!”
陶惜年连忙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头按了回去,道:“小心些,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们前行一阵,北面便出现一大片连绵的山脉。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陶惜年向北望去,前朝的兴亡仿佛在眼前掠过。他瞧了这邙山的位置,山处洛河腹地,山势逶迤,又位于王都洛阳之北,尽收王气,的确是宜殡葬之所。难怪自汉以来,王公贵族皆在此入土。
他们在山脚前停下歇息,此时已经正午,若要爬山,恐怕在天黑之前就赶不回洛阳了。
元遥将水壶递给陶惜年,陶惜年喝了几大口,终于不渴了。阿柏扯着他的袖子,陶惜年便将水壶给他,坐下来吃胡饼。
他坐在垫子上,望着周围高大的山脉,又转了转罗盘,怎么看都确实是个风水极佳的宝地。他向山上望去,只见一个黑点迅速朝他们驶来,定睛一看,似乎是个人。
元遥也注意到了,往那处看去。黑点的速度极快,很快便到了他们跟前。
的确是一个人,穿着粗布麻衣,头发挽了一个髻,插着一根桃木簪,脚下踩的,是一把宝剑。是个道人。
那人约莫三十的年岁,长相普通,但五官还算端正,表情有几分木讷。他在二人跟前停下,将宝剑收了起来,向元遥行了个礼,道:“这位便是元将军吧,贫道涵虚,是经玄清师父引荐,来助将军西行的。”说罢掏出一封信件,交给元遥。
元遥看了信,将信还给他,问:“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涵虚木讷的脸上勾起一丝淡然的笑,道:“算的。我算出将军今日不在洛阳,在洛阳之北有山之处,想必便是邙山了。”
说话此话,涵虚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愣愣看向陶惜年,更是向他走了几步,嗅了嗅,道:“妖气。”又指着一脸呆滞的阿柏,“妖精。”
“喂!你怎么说话的呐!妖精就妖精,妖精怎么你了?”阿柏也不怕人了,急哄哄地冲涵虚嚷嚷。
陶惜年沉思半晌,心道他竟在我身上闻到了妖气,或许是因黑蛇精的内丹还未完全消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出自张载《七哀诗》
抱歉今天又晚了,最近太忙,尽量日更,但可能九点多发不出来,请大家见谅_(:з」∠)_
☆、第047章 同行
“涵虚道长,你来早了,我暂时不打算西行,至少半个月后上路。”
涵虚道:“无妨,请将军让贫道借住几日,贫道便不赶回平城了。”
陶惜年听见“西行”二字,有些疑惑,想来是元遥又接了新任务,不知是个什么任务。往西边去,莫非是要出大魏的国土?那该是去做什么?
“也好,我府上还有不少客房空着,道长尽可住下。”
元遥见陶惜年看着自己,与他小声道:“胡后命我一月内前往高昌送国礼,还有些时日,我可以陪着你四处走走。”
陶惜年愣了一下。前往高昌,那可真够远的,不过自己原本就无事可做,何不跟着一起去?
“那个……我能跟着去么?”他犹豫问道。
元遥浅褐色的眼眸朝西望去,说:“西行路途遥远,塞外风雪极大,如今已经入秋,出塞外之时必定风雪交加。”
“没关系啊,我正想去西边看看!”陶惜年急道,忽的又难得地有些犹豫,“若是跟着你走,会妨碍你么?”
“不会。若你想去,便跟着去吧。太后说我可以带两人,加上你正好。你还能领一份朝廷的俸禄。”
“咦,是吗?”
陶惜年喜笑颜开,阿柏愣愣看着他,道:“道长,我不想去啊,我讨厌没水的地方!”
陶惜年摸了摸他头顶的绿叶,道:“那你便留在洛阳看家?”
阿柏双手叉腰:“哼!不要!”过了一阵,见陶惜年确乎要去,又道“那我要去,大和尚,我去了能领俸禄吗?”
“不能。”
陶惜年大笑几声,道:“去便去,你还躲在我的竹箱里。西边多是荒无人烟之处,你尽可以随便蹦跶。水么,尽量给你带够。实在不行,你便休眠吧。”
阿柏生怕再说不去陶惜年会丢下他,委委屈屈地点头。
涵虚站在一旁木讷地看着他们几人,突然问陶惜年:“你能转化妖物内丹?”
陶惜年一怔,不知该如何答话。
“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这是涵虚说的第二句话。陶惜年觉得他并不是说说而已,他已经把随身带的捆妖绳给拿了出来。
“涵虚道长,今日之后大家便是同僚了,这位是陶道长,我朋友。今日都累了,改日再说。”
元遥已经如此发话,涵虚很给面子地将捆妖绳收了回去。不过被他如此一打搅,陶惜年踏青的心情被破坏了一半。他想,还好京兆王府够大,可以让涵虚住远点,千万别扰了他的清静。
“想回去了?”元遥见陶惜年无心流连,问道。
陶惜年点头。
涵虚问:“将军,能否借贫道一匹马,贫道不好御剑进城。”
“你没瞧见只有两匹马么?那么多话,你那么厉害,走进城去呗!”阿柏气呼呼地嚷嚷。这个木讷的傻大个,一点眼力都没有,还急哄哄地要和道长比试,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元遥稍稍犹豫一阵,道:“你骑那匹黑的。”又转对陶惜年说,“奔月能载两人,只是跑得慢些。”
“多谢将军。”涵虚没有犹豫便上了马,竟是即刻就要走。
“喂!傻大个,你那么快做什么?我家道长还没说要走呢!”
“走吧走吧,我想回去喝羊肉汤。”昨日元遥买了半只羊,说今日要做羊肉汤的,他可期待了。
陶惜年先上了马,元遥再上来,他们便贴的很近了。一夹马肚,马儿便慢悠悠地往前走,毕竟坐了两个人,脚程没有黑马快,他们便离涵虚始终有一段距离。
“胡太后命你前往高昌送国礼,为何只派两个道人跟着?”
元遥轻声道:“国礼是那佛顶骨舍利,太后怕人多遭来觊觎,因此只让我领两个道法高明的道人同去。”末了又道,“涵虚不知道送的是什么。”
“可那佛顶骨舍利有神力,万一途中不慎落到法庆那样的人手中,怕是我们对付不了。”
“太后已经命人做法,将那佛顶骨之力封了八成,应当不成问题。”
陶惜年放下心来,说:“如此甚好。”
“从洛阳去高昌,路途遥远,关外此时都入冬了。我们若去,得给你再做几身冬衣。”
“还做啊……我……带了冬衣。”
“关外的风雪不是南梁几场大雪能比的,一定要做。”
“好吧,可是……这段时日,令你破费不少。”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
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陶惜年觉得暖洋洋的,不知不觉间竟靠在元遥身上睡着了,阿柏也在他胸前打着瞌睡。
关外的风雪,该是什么样子?他从未见过,只听人说起。那雪,定然是南梁的几场大雪不能比的。阳光中,他又梦到年初七那日,下着很大的雪,他在山腰上捡到了元遥,那时他还自称修缘。
没想到他能走这么远,一步步从南梁前往冀州,又从冀州到了洛阳,更要从洛阳出发,前往佛国高昌。此去一路向西,该能看见多少他从未见过的景色?虽然路途遥远,有元遥陪着,倒也安心了。
涵虚见元遥的马走得很慢,便也放慢了速度,让马慢慢地走。
温暖的阳光中,元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环着陶惜年的腰,免得他跌下去。陶惜年睡着了,靠在他身上,也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嘴角向上,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