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5)
熟悉的感觉迎面而来,他有些感慨,小声道:“阿父,孩儿回来了。”
“陶小郎君,您回来了。阿喜听到门锁响了,就猜是陶郎回了……”阿喜满是皱纹的脸带着欣喜的微笑,迎接主人的到来。手里还拿着扫帚,显然方才正在干活。
陶惜年正怀旧,没注意到阿喜的脚步。他原以为阿喜回乡下本家去了,不会这么早回来,便开了正门的锁。若是平日里,他往后门进了便是。
“阿喜,这么早便回了。”
阿喜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毕竟只是族兄家,不好意思久住,还是陶府住得惯……”
陶惜年从钱袋里拿了一两银递给阿喜,说:“阿喜,你回得正好,收着,这是工钱。”
阿喜连忙摆手,说:“陶郎君,上回年前给过了,还没花完。我一个老头,花不了多少……”
“收着,我这次走后,恐怕好些日子不会回来了。”
阿喜这才收了银子,见天色不早,问:“陶郎君,今日住下吗?阿喜收拾收拾。”
陶惜年看了天色,已经快到黄昏,今日逛了一天,再上山太累了,便点点头。正好许久未曾回家,就住一晚吧。
趁着阿喜去给他打扫房间,他走到他爹房中,这里也许久未曾打扫,地板上积了一层薄灰。他关上门,将竹箱放下,阿柏跳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冰糖,正舔得起劲。
陶惜年将他爹床边挂的他娘的画像取下,慢慢移开几块砖头,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箱,上面挂着一把银锁。他找出钥匙开了锁,箱子里放着他所有的家产。
他拿出来数了一遍,还有二十两金。除此之外,箱子里躺着一对金镯一对玉镯,几个金簪银簪,是他娘留下来的首饰。还有几块玉佩,是他爹的。他拿了二两金,将别的都收了回去,锁上银锁,将一切还原。
他爹娘的东西他是不想动的,留着作个想念,宅子是他爹留给他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卖。但这二十两金,省吃俭用也就够花十几年,最多二十来年吧。若真的坐吃山空,等到他年老之时,定当穷困潦倒。
他想了一阵,做生意他毫无经验,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耗费的精力也大,将宅子租出去倒是个好办法,这么大座宅子每年的租钱够他花用了。但他又有那么些执拗,不想让别人住他和爹娘住过的地方。
趁着天色暗了,他乘着桃木剑升到房顶,俯瞰陶府。摸着下巴想了一阵,觉得将几个院子隔开来是个办法。他和他爹的住处还有书房等都不租了,将原先下人们住的后院和客人住的西院租出去。这样一来便不用担心有人多手多脚,拿走他和他爹的东西。
阿柏缩得小小的趴在他肩头,问:“死妖道,你想什么呐。”
“我在想,把陶府的几个院子隔开,租一部分出去,交给阿喜打理。”
“终于想通了啊,是得想办法挣钱了,不然你这金贵命哪过得下去哟……”
陶惜年双手环胸,道:“看来此次要家中住上几日了,明日去找几个工匠来把院子隔一隔,隔完了院子还得招租。”
阿柏想起什么似的,叫道:“别想着你的桃花运误了正事!”
陶惜年拍了他一下,说:“无聊!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才不是君子,你是死妖道!吃一点苦就会死的死妖道!”
“闭嘴!”
晚上阿喜准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陶惜年也将集市上买的点心拿了出来,凑合着吃了一顿便饭。饭后跟阿喜说起此事,阿喜忙不迭地答应,说一定会帮他打点好一切,照看好陶家家宅。
陶惜年道了谢,回到自己房中,躺在熟悉的床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乎,从床边箱里拿出来几卷小人画,慢慢地看了起来,脑海中却浮现出几日前大雪中的场景。
正月初七,正是他救起修缘的日子。
“死妖道,想什么呐。”
陶惜年摇头:“没什么,我吹灯了,赶紧睡觉。”
阿柏没了坛子,光明正大地缩在陶惜年的床边,卷着一小截被子,闭上了眼。
☆、第009章 光宅寺
建康城西南,幽深民居之中,坐落着一座佛寺,这便是当今梁帝故宅所改建的佛寺——光宅寺。
寺内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光宅寺后门深巷中,却寂静无人。几株枯黄的墙头草,在寒风中微微倾倒。
“大人……”慧文眼见四下无人,小声问,“于侍中派遣的影卫全没了?”他用的是鲜卑语,即使有人听见,也只道是两个胡僧在用胡语交谈。
“解决了。”修缘浅褐色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短短几字,省去了一路的艰辛。
“一个都没留下?”慧文仿佛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若是漏了一人回去,于侍中便猜得到是我们在动作,少不得闹得满城风雨。还好大人来得及时将他们解决干净,当真是辛苦大人了。对了,大人的随侍呢?”
修缘的神色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落寞,道:“也没了。圣上有何指示?我的信鸽回了北边,暂未飞回。”
“在下收到上面的命令是五日前,命在下协助大人进入光宅寺,并保护大人周全。这几日未曾收到命令。”
修缘点点头,道:“那今后便有劳你了。”
“大人,今日天色尚早,何不先行去寺里报备?”
修缘眉头微蹙,从怀中掏出一块又皱又破的纸,道:“度牒烂了。”
慧文叹了口气,接过那皱巴巴的度牒,上面除了血迹,还有被水晕染的痕迹,又破破烂烂,几乎看不清几个字。凭这样的度牒,是进不了光宅寺的。
“大人是受了伤么?如今可好些了?”
“已经无妨了,幸而遇人搭救。”
“那人……”
“那人不知,你大可放心。”
慧文点点头,说:“那委屈大人先行在附近客栈住下,光宅寺不比其余寺院,寺内僧人盘查极严,慧文先想办法为大人再做一份度牒。若黑市做不了,那便只能等洛阳官府和白马寺重制一份,托人带来。”
修缘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言毕,二人结束了短暂的交谈,慧文进了光宅寺,修缘则一路往南,找个僻静之处,住下歇息。此处环境简陋,但价格便宜,也不易引人注目。他一路过来风尘仆仆,所带银钱不多,管账的属下亦已殒命,能省则省吧。
陶惜年说做就做,翌日便先上街贴了两张招租条,又寻来几个工匠,加班加点砌砖修墙,将几院隔开,又在墙边留了门,挂上锁,将钥匙交给阿喜保管,自己亦留了一份。
后院的家仆房有二十间,每间房至少可住两人,最好的一间留给阿喜,剩下十九间都可以租出去。考虑到陶府地处南郊,租钱收的不贵,一间房每月租钱一百二十文,短租按一日八文钱算,比住客栈划算得多。
建康城里外来客多,不到一日,他便租出去十几间。有建康城里做小生意的商贩,有前来游玩的穷书生,有暂时歇脚的南北小商旅,有长期出卖力气过活的脚夫,亦有附近的掌柜为安置手下伙计来此租房,一时间沉寂许久的陶府热闹了起来。
陶惜年忙不迭地做登记,五铢钱收了一堆,不知不觉间天都黑了。等租客陆陆续续搬了进去,他站起身来,扭扭僵硬的脖子,数了数剩下的房间,居然只有三间未曾租出去。
想不到陶府地处城郊,依然有众多租客前来租房。
有了租钱,从今往后应当是不必担心花用不够了。他正准备将钱匣子和写字用的矮桌收走,又来了一队旅人要短租,这回他家后院的房就全租出去了。
他掐指一算,若是一年间绝大部分时间都能满客,光是后院的家仆房一年就能挣两万多文,相当于二十几两银,恍如一夜暴富。
陶惜年伸了个懒腰,满意地笑了,抬眼望向西院的客房,心里盘算那处该租多少。
西院客房共六间,他爹好面子,都修葺得不错,仅比主人住处稍次一些。他爹在的时候,他家亲戚还时常拜访,他爹死后,他又上了山,断了尘缘,亲戚是不会来了。这西院整租出去够得上一个小富人家居住,收贵了怕找不到租客,一月一两银比较合适。不过整租不一定能立马租出去,还是散租来客快,散租的话,一间房收二百文一月……
“死妖道,你不饿吗,我快饿死渴死了……”阿柏的声音幽幽从他胸口处传来,他正缩成一个小团蜷缩在陶惜年的胸口。
经他提醒,陶惜年想起自己从正午就没吃过东西,才觉得腹中饥饿。再看一旁忙碌的阿喜,也是大半天没进食了,心里有些愧疚,先给阿柏喂了水,将零钱交给阿喜看管,去附近酒楼订了五个大菜和好酒,悄悄先装了点给阿柏,又请阿喜好好吃了一顿。
深夜回到房中,阿柏幽幽道:“你要住几日呐,我每日里都躲躲藏藏,连饭都不能好好吃一口……”
陶惜年摇了摇钱匣子,里面一堆零钱,有一千多文,沉甸甸的。他道:“还需两三日,西院的房没租出去,明日再找找租客。除此之外,我得给远道的一双儿女准备礼物。你若是呆不惯,明日我用一回幻化,说你是我请的帮手,让你光明正大坐着一块吃饭行么?”
“真的?”阿柏的眼睛闪闪发亮。
陶惜年会幻化法,而且用的不错,只不过不能坚持太长时间,过一两个时辰要换一张符箓。
“真的,不过最多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你就继续老实待着,不准上蹦下跳。”
“知道知道!你这回得把我变好看点哟。”阿柏两眼放光紧紧抱住陶惜年的大腿。
陶惜年嘴角抽了抽,说:“你就那副尊荣,变成人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赶紧面对现实吧。”
“哼!死妖道,一定是你法力低微,变不出好看的模样。”
陶惜年也懒得理他,边数钱边道:“对对对,你说的是,否则怎么只能坚持一两个时辰呢,所以把你变得丑一点也是合理的对吗?”
“不合理!不合理!”阿柏跳脚。
陶惜年拍了他一下,说:“明早还要干活,赶紧睡觉去!”
阿柏这才闷闷不乐地跳上了床。
深夜,简陋的客栈房中来了客人。修缘坐在床边,矮桌上的油灯十分昏暗,一灯如豆。
慧文俯首道:“大人,此处太过简陋,昨日属下思虑不周,没考虑到大人一路奔波盘缠可能不够,当真该死!”
“无事,你起来吧。这处僻静,不易引人注目,倒也是个好地方。事情办得怎样了?”
“属下去黑市走了一趟,花了些银钱造了一份度牒,但属下认为……这份度牒极可能骗不过寺监的眼睛。因此……已经飞鸽传书去了洛阳驿站,让我们的人找洛阳官府和白马寺重做一份度牒。”
“要多久?”
“一来一回,算上中途可能耽误的时间,至少十日。不过……自南郊祭天之后,梁帝一直待在宫中,大人晚些日子再进寺也无妨的。”
修缘点头道:“明白了。进不进寺都一样,那我便找一处先住下,顺便看看这大梁都城,将来某日好说与圣上听。”沉吟半晌,他又问,“北边有消息么?”
慧文摇摇头,说:“未曾收到消息。”
说完了该说的事,慧文该走了,他将钱袋取下,小心翼翼道:“大人,今日属下所带不多,他日若大人有需,请尽管吩咐。时辰不早,属下要回寺里去了,告辞。”说罢留下钱袋,轻手轻脚地走了。
目前修缘需要的正是钱。他打开钱袋,里面有四五块碎银,大约二三两重,够他用一段时日了。他想起青龙山上那人,他在那处留宿几日,又用了好些珍稀药材,于情于理该给他留些钱财。可惜当时他身上只有两块碎银,拿不出手。
想及此处,他又微微摇头,救人一命,岂是这点钱能够报答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这个时代的金银五铢钱怎么个换算法,没有个准头,因为各单位之间的换算一直是有浮动的。根据王仲荦《金泥玉屑丛考》的说法,魏晋时代的金价一两金(魏晋时代是一斤十六两制,而非现在的一斤十两)合六千二百五十文。魏晋时代的银价这本书里没提,但根据其他朝代的银价来看,一两银合八百文到一千四百文不等,这里就大约按一两银等于一千文钱这么算了。
一文钱的购买力是多少,按米价估计,大约一文等于现在的一元。《金泥玉屑丛考》里没有记载魏晋正常情况下的米价,记载的全是天灾等非正常情况的行情,但唐代正常情况下的米价有记载,大约是四、五钱一斗,这样看来一文钱的价值和一块钱差不多。
不过当时的流动人口不多,租房绝对没有现在贵。文文中出现的各类物品价格,有参照的某人会根据情况参考,没有的就大致估一下价位,不见得准确……
☆、第010章 租客
天色大亮,陶惜年才慢悠悠出了陶府,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童,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平平无奇面容寡淡,是让人过目即忘的长相。
虽然阿柏在陶惜年的障眼法下不怎么好看,但能光明正大走上街他还是很兴奋的,一路上扯着陶惜年的衣摆,笑得合不拢嘴。
“别笑了,给我好好走路!”
陶惜年先改了改昨日贴的招租条,又领着阿柏去逛东市。有了钱,买东西也多了几分底气。他打算给庾远道的两个娃一人买一件礼物,再一人包个一两银的压岁。
选了两个时辰,给紫鸢选了一支精致的簪子,给鸿儿也买了一支上好的狼毫笔,又选了两个精致的小锦袋,每个袋子里放了一两银子。
选好礼物,他仿佛解决一件大事,买了两串糖葫芦,跟阿柏一人一串,慢慢地吃了起来。又零零散散买了些需用,一人拎着一个小布袋子,慢慢地往南郊陶家走。
走进一条陋巷,两人正在打打闹闹,却突然冲出一人,在他身上撞了一下,飞快地向远处跑去,陶惜年一摸钱袋,果然没了。
他目瞪口呆,这贼还真会偷,他把准备送给两孩子的两只锦袋连同自己的都挂在腰间,那贼偏偏就偷了他的那只。他今日是出门买礼物的,钱自然多带了些,钱袋里有一个小金锭和几两银子,一年多的花用都在里面了。
“哎,抓贼啊,偷东西啦!”阿柏大叫,急得连忙冲上前去,然而他还是个孩童的躯体腿太短,根本跑不了多快。
陶惜年将东西一股脑扔给他,立马追了上去。在城里他不太敢当着人前御剑而飞,怕不了解道术的平头百姓将他当做妖怪,因此只能拼了命地拔腿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站住!你……你给我站住!抓贼啊!”
南郊人不多,这贼又跑得奇快,路人根本帮不上他。他喘着气心里将贼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却始终离他差了几米,他从怀里拿了一张定身符,想贴上去,无奈距离太远,总差了一点,若是没扔准,祸害了别人,那可就糟了。
穿过两条街,他逐渐体力不支,见那贼又跑进一条陋巷,料定巷中无人,抽了桃木剑,三两下追了上去。那贼见他飞上了天,吓得瘫倒在地,他跳下桃木剑,揪着那人的衣襟愤愤道:“还……还跑不跑了,真是累死你大爷我了……”
“大……大……大仙饶命啊!”毛贼吓得双目圆睁,舌头都打了结。
“钱袋交出来!”他恶狠狠道。
毛贼颤颤巍巍交出钱袋,陶惜年将锦袋塞进怀里,踹了他一脚,道:“走,跟我去见官!”
“不,不去见官!好汉饶命,放过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还需要小的照顾……”毛贼伏在地上,颤颤悠悠的,仿佛在发抖。
“你跑得这样快,若被抢的是别人,钱哪还追得回来,放了你岂不是祸害别人?再说了,你这一身的力气怎么不去干点正经活?我想你家老小也不会稀罕抢来的脏钱吧,除非你一家子鼠蛇一窝!”
他正准备将这毛贼提起来,没料到他突然从衣领里掏出一堆粉末状的东西,全扔到陶惜年脸上。
“你!”陶惜年气不打一处来,今日刚换的衣裳,又被弄脏了。
他睁不开眼,一只手往脸上擦了擦,另一只手捂住胸口的钱袋,只觉得腰间一轻,他给紫鸢和鸿儿准备的钱袋被那毛贼拿了。他伸手向前抓,却被那贼踹了一脚,他真是要气炸了。
耳旁传来毛贼嚣张的笑:“没想到你这面首似的男人,跑得还挺快,学了点妖法装起大爷来了……”
若不是要积善三百不能作恶,陶惜年恐怕真的会用妖法戳瞎他的眼。
不过……这会儿快瞎掉的人好像是他。
而且就在这当口,他的脑子还在乱转。这人居然知道“面首”是什么,真是意外啊。
就在陶惜年打算暂时放弃那两只锦袋之时,只听得前方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毛贼的声音消失了。他能感觉到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在向他靠近,意外地,并没有感觉压迫,反而有种熟悉的感觉。他知道这人不是那毛贼。
“陶道长,你的钱袋。”
是修缘的声音。他在山上听了好几日,怎么会不记得?
“修缘?”
陶惜年伸手拉住他的袖摆,修缘将那两只锦袋系回原处,扶着他的手,将他往一旁带去。
“去哪儿?”陶惜年问。他觉得脑袋有些昏昏的,尽管刚刚闭了气,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吸了一些粉尘进去。这毛贼对他撒的,恐怕是劣质的蒙汗药一类,能迷人眼睛,又能把人熏晕,一举两得。
“扶你去洗洗,先闭气,是蒙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