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16)
陶惜年有些意外,想了想,大约是元遥送的吧。他记得昨夜是他送自己回了家,然后又去忙他的事情去了。后来他便睡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陶惜年慢慢地套上衣裳,起身穿鞋。
阿柏推来桌子,将食盒里的饭菜都拿出来,说:“今个清早,跟陆禹一起下来的。路上遇见大秃驴了,他说你在家,我就过来了。”他喋喋抱怨道,“昨夜我是一宿没睡好,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还得摘叶子舍身救你……”
“得了吧,别废话,先吃饭!”
吃过午饭,陶惜年略略收拾一番,出了门,往城南走去。
几千个小兵正照顾着疯病人,元遥站在一旁,正在同魏监军说话。陶惜年还瞧见了陆禹和寇怀,陆禹正往一个大药缸里倒药粉,是在配药。
陶惜年向陆禹走去,问:“陆兄,在做新药了?”
陆禹抬起头来,唇边带着一丝微笑,道:“寇兄在天界寺里找到了法庆给他们吃的狂药,我已经知道他的方子,现正做一副药性全然相反的药,做完了找几个病人试试,若能行,连服三日应当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寇怀道:“陆兄的医术自然不用怀疑,定能治好这些狂症者。”
陶惜年听了心情也好了许多,脚步轻快朝元遥走去。现下法庆未能伏法,不能掉以轻心。而他,也有些事情想去了解。
魏远与元遥交谈完毕,往南边大营去了。陶惜年走到元遥跟前,直视着那双浅褐色的眸子,笑问道:“元遥,今日那食盒是你送来的?多谢了。”
“是。你厨房里已经没有食材了,城内也没有做买卖的小贩。”
陶惜年心里乐开了花,原来他这般心细,而且送来的时间也正正好,饭还是热的,必定是……额,必定是知道他起得晚。
想起自己的来意,他道:“我想去一趟天界寺的藏经库。”
“你想找什么?”
“有关法庆的所有消息。我想,或许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他手里握的法宝究竟是何物。”
元遥点头道:“去吧,我让道真跟着你。”
陶惜年有些意外,他只是想去一趟藏经库罢了,犯不着让道真跟着。不过转念一想,万一在天界寺里碰到法庆那就糟了,有道真跟在身边,还是安全许多。这样一想,又觉得元遥的确是心细。
道真很快就到了,一袭青衫,干净利落向元遥行了个礼。道真大约也就弱冠的年纪,但道法之高都快超过他师父玄清了,陶惜年不由得有几分艳羡。若是他早早修道,也有个法力高强的师父,说不准也能跟道真持平。
元遥交代道:“道真,你跟着陶道长去天界寺走一趟,务必保证你二人安全。若是有事,及时告知你师父玄清。”
“是,将军。”
两人穿过巡逻的魏国兵,往天界寺走去。陶惜年走在道真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道真呐,你是几岁开始修道的?道法真高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道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陶道长过奖了,跟师父比起来,道真差远了。我是师父捡来的,从小在灵虚观里长大,大概三四岁开始学的,比起师兄弟来,开始学道的年龄是要早一些。”
这就难怪了。他又问:“你们师门几人,怎么学的道术路子不一样?”
“路子是每人按天分自选的。师祖说,观里学五行道术最好每道人数相近,这样才能将五行道术发扬下去。我学的木道,师父是水道,师兄是火道。”
陶惜年大开眼界,原来还能按天分学习。就不知按天分他又该学习何种道术。
他想起轻尘老道的撒豆成兵,觉得十分有兴趣,决定回去后定要与轻尘老道讨教一番,弄点好酒,让他教自己几手。
他们一步步爬上天界寺佛塔,听说藏经库正处于佛塔最高层。道真很警惕,不时注意周围情形。陶惜年也屏气凝神,警惕听周围传来的细小声响。一路无事,他们顺利走进佛塔的第九层。
第九层佛塔中堆满了各类经书,还有各僧人入寺的记录。陶惜年按照标号找到了法庆的入寺记录,上面写着法庆的师承,师父法慧、师祖道整。
他对着看了一阵,总觉得有个法号十分眼熟,究竟是在何处见过?他揪着头发想了一阵,过了半晌,他拍桌而起,道:“道真,麻烦你帮我找一卷书,叫《佛国记》。”
道真正屏气凝神四处查看,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陶惜年笑道:“对不住,我一惊一乍的,吓到你了。”
两人在书架上找了一阵,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这卷书。陶惜年将上面的灰尘吹去,打开卷轴,《佛国记》的卷首便记着:“法显昔在长安,慨律藏残缺,于是遂以弘始二年岁在已亥,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同契,至天竺寻求戒律……”
陶惜年的神色变得兴奋起来。果然没记错,这法号他确实见过,正是在《佛国记》里。
这卷书他几年前看过,当成游记看的,觉得新奇有趣,但具体内容却记得不太清楚。他坐在地上,从头细细看了起来。
道真坐在他身旁,好奇地看着上面的内容,问:“陶道长,这上面记着什么?”
陶惜年笑道:“此书记录了法显大师游历天竺的所见所闻。若我猜的不错,法显大师《佛国记》里写的‘道整’大师,正是法庆的师祖。”
陶惜年细细看着那卷书,道真在一旁静候,也不打扰,只静静看着他。陶惜年翻到后面,念道:“道整既到中国,兄沙门法则,众僧威仪,触事可观,乃追叹秦土边地,众僧戒律残缺。誓言:‘自今已去至得佛,愿不生边地。’故遂停不归。法显本心欲令戒律流通汉地,于是独还。”
陶惜年放下书卷,对道真道:“这书里记了,与法显大师同去的友人,都在路上去世了,只有道整大师因仰慕当地的沙门法则,留在了巴连弗邑。而法显大师的初心是将戒律传回中原,于是便独自返回故土。”
道真说:“这位道整大师的法号倒与我很相似。陶道长,这道整大师与法庆作乱有何关联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法显(334年—420年),是中国第一位出国取经求法的大师,有作品《佛国记》,也叫《法显传》。文中出现的《佛国记》的内容,的确出自他的《佛国记》,一个字也没改,哈哈。道整大师也的确是法显大师的同行之人,当然,他是法庆师祖这点,就是某人瞎编的了。让道整留下的巴连弗邑是古印度摩揭陀国孔雀王朝的都城,也是古印度最大的城市,位于恒河下游。《佛国记》记载的所见所闻都很新奇,同志们有兴趣可以去看一看。
另,法庆此人是史上实有的,他在北魏延昌四年(也就是梁天监十四年,公元515年)六月发动了大乘佛教起义,史上有记载的同伙便有李归伯和惠晖。惠晖是个女尼,是法庆的妻子。至于李归伯,只记载了他是渤海人,某人就将他写成道人了,哈哈。
☆、第033章 家常
陶惜年沉吟半晌,道:“恐怕有些关系。陆禹先前打听到,法庆与他师父是从高昌过来的,道整大师或许在晚年到了高昌佛国,并在那处圆寂。我想,他在游历天竺之时,很可能得到了一些宝物,后来传给了法庆的师父,又经由法庆师父传给法庆。那便是法庆和李归伯用来傍身的宝物了……”
“那宝物究竟是什么?也是舍利子么?”道真问。
陶惜年低头看书,他对其中一段关于那竭国的记载有些在意。书中道:“西行十六由延,便至那竭国界醯罗城,中有佛顶骨精舍,尽以金薄、七宝校饰。国王敬重顶骨,虑人抄夺,乃取国中豪姓八人,人持一印,印封守护……”
舍利子分好几种,其中最至高无上的,当属佛顶骨舍利。他道:“若是猜得不错,法庆手里拥有的,恐怕正是一块佛顶骨舍利。”
若是如此,那纯正的佛光便有了解释。
但舍利子在普通人手上只能起到护身符的作用,他想法庆与李归伯定是以强大的妖法催动了舍利子的力量。而要练出能催动舍利子的力量并不容易,这恐怕便是他们放出风声引道人来冀州的原因。
而他们作乱究竟是为了什么?陶惜年依然想不明白。当真是想占地为王么?
“陶道长,既然想找的已经找到了,我们便速回吧。”道真发觉天色有变,天边乌云沉了下来,像是要下雨。
陶惜年将《佛国记》与写着法庆进入天界寺的记录卷了起来,随身带着,与道真下了楼。
他想,法庆的确很有可能如陆禹所说,是被别人给夺舍了,不然也不会做出这般出格之事。法庆与他师父守护舍利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动邪心思,反而在这一年内做了这么多动作,实在是说不通。
至于为何被夺舍,可能正是因为他手里有舍利子吧,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突然间,陶惜年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既然那人会夺舍,那么放弃法庆的身体再去夺别人的舍也很容易吧?若是如此,他夺取任何一个魏国兵的身体,便能轻易出城了。
陶惜年擦了擦额上的汗,感觉有点不妙。
回到城南天色已经暗了,元遥还在忙碌,见陶惜年回来,便停下手里的事情,走了过去。陶惜年将他所见所想统统对元遥说了,元遥眉头微蹙,唤来魏监军,交代他注意魏国军队里有无逃兵。不过魏军有五万之众,其中个别人不见了,短时间内很难被发现。
一片乌云压了下来,正是六月底的时候,最容易下暴雨。空气又湿又热,陶惜年忍不住好几次擦掉额上的汗。
元遥道:“城里的人先歇息,与城外换岗。快下雨了,让大伙找地方避雨。”
元遥身边的小将得令,将命令传了下去。
陶惜年问元遥:“那你呢,你不去歇息?”
元遥看向他,道:“我也该休息了。你家中有空房,能让我借住么?”
陶惜年微微一笑,左脸颊酒窝深陷,道:“自然是行的,随我去吧。”
元遥又转身对另一个小将交代了自己的去处,拿了换洗的衣裳,便随着陶惜年往他租住的小院走。陶惜年的院子有两间卧房,阿柏那只小妖精犯不着占一间房,另一间房空着也是浪费,给元遥住正好。
陶惜年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脚步轻快走在前面。他也说不出为何遇上元遥会如此愉快,想了想,元遥似乎是他上山修道后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而元遥又与陆禹和寇怀他们不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陶惜年打开院门,阿柏冲了出来,咧着一张嘴,迎接他回家。而在看到元遥的时候,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也来啦?”
“怎么,你不欢迎啊?”陶惜年弹了一下他头顶上的绿叶。
阿柏撇嘴道:“也不是不欢迎啦,还要多谢他派手下给家里送了蔬菜瓜果呢。”
“哦?”陶惜年惊讶地看向元遥,又走到厨房里,灶台上确乎多了一些新鲜的蔬果,空了的油盐酱醋和米面也都有了。他拿起一个桃子,用水洗了洗便吃了起来,好久没吃到水果了。他看到桃子旁居然还放了两颗石榴,不过石榴剥起来麻烦,他打算留着明天吃。
元遥道:“你去天界寺的时候我让人送来的,你朋友也分了些,他们若是愿意跟军队一起开伙可以一起吃,愿意自己做也成。不过只有见素道长领了蔬菜和米面,其他几位都只领了些水果。”
陶惜年笑道:“陆禹他们哪会自己做啊,他们没吃的吸风饮露去也不会自己做的。”
当然,如果只有他自己没人给他做饭的话,他说不得很快就学会辟谷了,呵呵。
阿柏帮忙将另一间房收拾了,元遥去澡间洗了澡,换了身素净的便服出来,短短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脑后。陶惜年发觉他的头发确实长了不少,已经可以垂到耳后了。兴许再过一两个月,便能用发带扎住。仔细一想,他第一次遇见元遥是今年正月初七,这样算下来,他这头发长了半年,也该这么长了。
阿柏已经淘好米在煮饭,陶惜年无聊地坐在房中,开着门望天,心想这暴雨究竟什么时候下下来。
元遥突然朝他抛来一样东西,他顺势接住,那东西便握在他手心里,温温润润,微微散发着金光。陶惜年定睛一看,这不是从李归伯那里缴获的佛指舍利么,他就这样随便抛给他了?
“陶兄,你且看这东西有什么妙处,我去做菜。”说罢,进了厨房。
阿柏停下动作,将刚炒好的小白菜端到一旁。他没料到元遥还要跟他抢着干活,撅着个嘴,闷了半晌。忽然又想,说不得他根本就不会做呢,便放了手,让元遥做去,自己在一旁看热闹。
毕竟是特殊时期,食材不多,不过肉和菜都有了,要做一顿不错的家常还是可以的。元遥看着灶台上的食材凝神想了片刻,便决定了今晚的菜谱。
☆、第034章 弹歌
陶惜年从澡间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房中。这时雨终于下了下来,大雨倾盆,铺天盖地,遮蔽视线,远处的一切都罩在这层雨雾中,看不真切。雨落了一阵,天气立马凉爽不少。
饭菜已经上桌,陶惜年看了菜色眼前一亮,除了一个素菜是阿柏做的,其余都出自元遥之手。
阿柏正在布菜,元遥盛了饭,将碗筷递给陶惜年,道:“你来得正好,可以吃饭了。”
陶惜年兴致勃勃坐下,菜色两荤两素,两个素菜是清炒小白菜和炒青笋,两个荤菜分别是羊肉羹和肉丸子,是北边的做法。他用筷子指着那道肉羹,问:“这是胡羹?”又指着那肉丸子,“这难道是跳丸炙?”
元遥点头,问:“陶兄吃过?”
陶惜年说:“我哪吃过,在书上看到过。”他夹了一个肉丸子,咬了一口,肉汁鲜美,咸淡适宜,当真是好吃极了。
跳丸炙是将羊肉和猪肉各半切成细丝,加入生姜橘皮葱白等捣碎,捏成弹丸大小,另以羊肉汤打底,下锅煮熟。
虽然听上去步骤不算复杂,但将肉捣碎其实很费工夫,而且这道菜还需要两种肉合捣,对他和阿柏来说太麻烦了些。虽然他曾在《食经》上见过这道菜,也很想尝一尝,却从未让阿柏做过,今日倒有幸吃到了。
阿柏也夹了一个肉丸,咬了一口,愣了一下,眼泪差点流出来。这个元遥,长得比他好看,做饭还比他好吃,他要失宠啦!
陶惜年另拿了一个碗,盛了小半碗胡羹,喝了一口,汤汁鲜美,毫无腥膻味,他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简直停不下来。
胡羹是用羊肋加羊肉煮熟,再将肋骨抽掉,羊肉切成小块,加入葱和芫荽。最重要的是,要以石榴汁调味,味道才正宗。
原来灶台上的石榴是用来做菜的,还好他没先将那石榴剥了吃。
“修远,你做的菜可真好吃,在家中常下厨么?”陶惜年好奇问道。人常说,君子远庖厨,男人很少乐意下厨的,尤其是家中稍有些地位的,绝少会自己下厨。
元遥回道:“家中只我一人,只能自己做。日子久了,便会了。”
“家里没别人?”
“父母早已过世,兄长在十年前出家为僧。”
他想起第一次见元遥的时候,便问过他何时出家,当时元遥犹豫了一下,说十年前。原来那是他兄长出家为僧的时间。
“你兄长还在洛阳么?”
“在,不过他已出家,并不想家人多去探望。我每年去见他两回。”
“家中没仆从?”陶惜年觉得元遥身有官职,又出生皇室,虽说他很可能与当今圣上的关系已经出了五服,但毕竟是元氏的人,再怎么说,也得跟他家先前差不多,有几十个仆从才对。
元遥道:“没有。我一个人,用不着仆从,便遣他们回去了。”
“那修远便跟我的情形差不多了。”陶惜年又喝了一碗羊汤,心满意足地放下碗。
他想,没人也好,才方便他去借住。他是一定要去洛阳走走的,若是元遥家中还有亲戚长辈,他少不得要花心思花银子买些礼品。若是只有他一个,空着手去也无妨。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元遥的未婚妻。虽然元遥现在只有一人,但也许很快就要成亲了。他犹豫一阵,问道:“修远,你何时成亲呢?”
元遥已经吃好了,将碗筷放下,说:“成不了。”
“为何?”陶惜年有几分惊讶。
“与我订婚的姑娘得了重病,一直在家休养。”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只是在说一个事实。陶惜年心想,果然是没见过的,没感情。
“病了多久了?能好么?”
“有些年头了,一直不见好。”
哎,这不是耽误人婚事么?但得知这个消息的陶惜年,心情居然有几分雀跃。
看来修远是要与他一样继续独身了,呵呵。
两人一妖吃好了饭,雨还在下着,稍稍转小了些,淅淅沥沥。阿柏怕元遥跟他抢活干,见几人都吃饱了,便心急地去收拾碗筷。
陶惜年的心情难得地好,翻出出门时带上,却许久不曾弹的古琴,调了音,和着雨声便弹了起来。琴声缓缓传出,正是一曲高山流水。琴声安静祥和,令人听了便能静心。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有好几样学得不成,但乐学得极好。当年读书的时候,教琴的夫子时常夸他,说他再好好学学,便能出师了。但他爹是绝不可能同意的,他不可能让他去做一个小小的琴师。因此他也就把弹琴吹曲当个乐子,兴致来了便弹一曲,以抒心志。
元遥没跟阿柏抢着去洗碗,而是静静坐在一旁,听陶惜年弹琴。
一曲弹罢,阿柏从厨房蹦蹦跳跳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酒瓶,兴奋道:“道长!我能喝一口尝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