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智道长(46)
元遥被他逗笑了,说:“我兄长已出家多年,哪在乎这个。”
“我们……不用给他带什么过去?”
“不用,从前我去看他,总想着给他带点什么,但他并不需要。于他而言,这些带去的东西反而是累赘。若是要带,便给他带一盒茶叶。”
“那待会儿往洛阳大市过去,顺便捎上一盒。”陶惜年往回走,大喊了一声厨房里忙着收拾东西的阿柏,“阿柏啊!给我烧水,我要沐浴!”
吃完了饭,陶惜年赶着时间洗了个澡,头发还没干透就出了门,元遥担忧道:“你这吹了风怕是会偏头痛。”
陶惜年自信道:“不会,咱们那是修炼过的人,哪那么容易病呢。”
元遥回忆了一番,自打认识陶惜年以来,陶惜年确乎没生过病。不过他平日里饮食讲究,除了井水泉水雪水之外不喝生水,天冷了也不会让自己冻着,这些都是能避免生病的举动。
洛阳大市里只有两间茶叶店,陶惜年去了其中较大一家,才开春,店里货也不多,都是去年剩的。陶惜年挑挑拣拣一阵,勉强选了一盒最好的,揽着元遥就走。永宁寺越来越近,他心里居然有点紧张。他要去见阿遥的亲人,阿遥的兄长会跟阿遥长得很像吗?对他会有什么看法?
元遥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心情,说:“我兄长不会说什么,甚至可能并不在意你是我何人。我们只是去见他一面罢了,顺便问问佛塔的事儿。”
陶惜年放松下来,又有些泄气。他其实还挺想让阿遥的兄长知道这事儿,毕竟他自己无亲无故,阿遥也只有兄长那么一位最亲的人。若是得到他的认可,就等同于受到长辈的允许。得到长辈的允许,那就等同于名正言顺了。
元遥摸了摸陶惜年的发,发觉好像已经干了,终于放下心,说:“快到了,待会儿我先过去跟守门人说一声,要等一会儿我大兄才能出来见我们。”
陶惜年看向面前出现的寺庙,比白马寺更为宏伟壮观。这座永宁寺,是北魏皇家寺庙,在洛阳城的佛寺之中占地最广,平日里只接待王公贵族。王公贵族当中,若有人想要出家为僧,也多半在这永宁佛寺中修行。
元遥前去敲门,陶惜年站在一棵树下,仰头去看那正在修建的佛塔。佛塔刚修了四层半,不知道是否要建到九层。别的寺庙也有佛塔,但一般而言,每一层的高度不会太高。而这永宁寺中的佛塔,每一层至少有别的佛塔一层半那么高,修满九层可不得了。
门中出来一个小僧,听明白了元遥要找的人,对他道:“施主请稍等,慧悟师父在静修,我去通报一声,一炷香后过来。”
元遥谢过那小僧,回到陶惜年身边,说:“要稍等一阵。”
陶惜年看向那佛塔,说:“阿遥,你说这佛塔是谁要修的。”
元遥顿了顿,说:“应该是太后,听说她很崇佛。圣上年纪尚小,还不懂这些。”
“建这么个佛塔,得费不少银钱吧。”
“按理说不该的,也不知群臣为何会同意。先帝曾说过,要控制僧人数量,削减皇家寺院的支出。出家人多了,大魏的税就少了,如此下去,并非好事。”
说话间,那小僧开了门,说:“施主,慧悟师父在客房等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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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应该是最后一卷了,完结之后还会有几个番外。
☆、第103章 永宁寺(二)
那小僧的回答令元遥感到些许意外, 他对陶惜年说:“我兄长从来不曾让我进去, 只来门前同我说两句便让我回了。今日得进, 怕是沾了你的福气。”
陶惜年笑道:“他怎么知道跟你一起来的是谁?只是许久不曾见你,想你了吧。”
两人跟着那位小师父沿着窄窄的寺内小道一路向前,永宁寺钟声阵阵,整个寺庙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烟雾之中, 这是香烛燃得太旺的缘故。陶惜年嗅了嗅,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味。
永宁寺的中央,便是那高塔。如今天色尚早, 工匠们叮叮当当敲敲打打, 但因为是佛门清静之地,用力倒挺克制, 不算太吵闹。
陶惜年怀里揣着那盒茶叶,一路跟着到了一处会客之所。小师父自行离去,会客厅中端坐了一人, 正是元遥的兄长。他穿着淡青色的僧袍, 慢慢拨动着念珠,听见脚步声, 抬起头来看他们二人,说:“修远, 我以为你带来的会是位姑娘。”
陶惜年这回明白元遥方才那话的意思了。元遥这人一向内敛,没有什么私交过密的朋友,每回前来探望兄长也只有他一人,如今来了两人, 他兄长怕是以为元遥娶了妻,带过来给他看的。因而特意让人将他们两人引了进来,想多聊两句。
元遥的兄长名唤元太兴,比元遥大了十岁有余,两兄弟同父异母,但细观眉宇间确实有几分相似之处。
元遥说:“大兄,他虽不是女子却是我毕生重要之人,姓陶,小字惜年。”
元太兴抬手,说:“进来坐,许久不曾见你,就不急着赶你走了。也好好见一见你这位重要之人。”
元遥和陶惜年在元太兴对面坐下,陶惜年双手将茶叶呈上,说:“大兄,这是我跟阿遥送你的礼物。”
元太兴淡淡道:“平日里我是不收的,但这回不一样。多谢你二人了。”
元太兴稍稍打量了陶惜年,问:“陶郎君不是魏国人?”
陶惜年也不知元遥他兄长从何得知,只道:“是,我是梁国来的。”
“陶姓曾是金陵大姓。”
原来如此。陶惜年看了元太兴的脸色,好像并无不悦。他跟元遥两个男子相恋就已经够出格,他是不是魏国人已经不重要了。
“你家中还有何人?”
“我就一个人,不怕人说。”陶惜年道。
元太兴点了点头,道:“阿遥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认定了就不会变了,希望你二人皆是如此。”
元遥与元太兴谈了几句家常,问道:“大兄,这永宁寺中,为何突然修起这般大的佛塔?先帝曾说,洛阳城里修佛寺建佛塔都该三思而行。”
元太兴看向窗外,说:“去年九月开始的。佛家原本清静,不需过多的供奉,只需清净之所供修佛之人参悟即可。修筑佛塔之事,原不是我该过问,但如此下去,恐怕是件祸事。你如今还在朝中,倒是能与家父故友崔光说上一说。但如今是胡后的天下,恐怕他也说不得了。”
“这塔是去岁我们走后建的,我们去了半载,竟已修了四层半。”陶惜年说。
元太兴并不知晓他们出行高昌一事,元遥补充道:“我们去岁去高昌献了国礼,胡后许了我爵位,如今回朝,我便打算辞去官位,与他游山玩水。”
陶惜年陡然间坐直了些,生怕元太兴说些什么。
然而元太兴只道:“远离朝纲也好,远离朝廷便远离了是非。在辞官之前,再为大魏做点什么吧。如今圣上年幼,需要除胡后之外的人来扶持。永宁寺里已经不安宁了。”
“进宫之前,我会与崔大夫商议此事。”
“要当心一个人,他时常在胡后身边游走,名叫安僧会,法号唯心。”
二人与元太兴在寺内吃过斋饭,从永宁寺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昏黄。元遥用腰牌与附近巡逻官兵要了一匹马,与陶惜年共乘一骑,往崔光家宅行去。
到城东崔光家宅时已是深夜,唤了家仆,报上名讳,仆人便殷勤将两人请进府中。
崔光正在灯下看书,听说元遥来访,连忙放下手中书卷,披了外衣,走到厅堂。他见了元遥面上一喜,问:“修远,你今日回的?”但见到还有另一位来客,便收敛了神情。
“崔叔,有些事情,想跟您聊聊。他是我朋友,我们迟些时候一同回京兆王府。”
北魏宫廷之事陶惜年不便参与,便坐在一旁,等他们进房说话。仆从为他送了些糕点果品,他无聊着吃了一小块甜糕。半个时辰后,元遥出了门,面色有些沉重,与崔光说了些道别的话,便与陶惜年一同骑马回京兆王府。
“问到什么了?”陶惜年跨上马,见路上无人,便小声询问。
“我兄长说得不错,那叫安僧会的僧人,在先帝驾崩前便偶尔于胡后身边周旋,他行踪神秘,有时在宫中有时在永宁寺,更有些时候,谁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说自己云游去了,无人能奈何得了他。佛塔一事,似乎是去岁他为胡后出的主意,名义上是为纪念先帝而修,但事实上,先帝最反对的便是大肆修建寺庙和佛塔。”
“你打算哪日进宫,此次进宫又有什么打算?”
“就明日吧,回朝三日不报,有失礼数。我打算呈一个折子上去,请求削减修筑佛塔的开支。已经修了一半,再拆掉也可惜,但若后期少加些装饰,可以节省大量银钱。”
“这样会惹得太后不悦吧?谁修佛塔不往里面塞点金身什么的,毕竟一般的修佛者都觉得修得漂亮才显得对佛祖恭敬嘛。”陶惜年笑道。
“朝中还有元澄、元雍能说话,再不济于忠、侯刚、王显等人,按理说也不会让胡太后任性妄为。”
“可这佛塔都修了半年了,他们当中也没个人出来阻挠?”
“阻止过,但并没有用。胡后拉出先帝,说是为先帝而建,寄托哀思。谁敢再说?”
“那你以什么名义去说?”
“自然是以先帝的名义。先帝曾对我说起,太武灭佛太过,但如今佛家再度兴盛,恐怕又是一件祸事。因此先帝在位之时,就连皇家寺院永宁寺也很少出资修缮,更不论大兴土木地去建一座高耸入云的佛塔。”
夜里寂静无声,大多数百姓遵守宵禁回了家,元遥若不是有腰牌,这个时辰也不能在街上晃荡。
又回到永宁寺附近,陶惜年抬头看了一眼夜色中未完成的佛塔,黑漆漆的,仿佛一只困于寺内的野兽,随时会冲出寺门。
“阿遥,我总觉得,此事你说得委婉些为好,毕竟那位是太后了。”
“好。今日夜已深,我们快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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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了大家,今天晚了点~
☆、第104章 进宫
翌日, 陶惜年还未醒, 元遥却已入宫去了。陶惜年醒来时, 阳光明媚,照进窗户。他穿好衣裳,走到院中。
阿柏见他醒了,蹦蹦跳跳地过来, 问:“道长,你想吃什么?”
陶惜年理了理衣裳,说:“随便弄点, 都行。”
他抬头看, 苏还正坐在屋顶上晒太阳,整个人懒洋洋的。
“苏还, 你怎么不回平城?”
苏还说:“我还没拿到赏钱呢,绝不回去。若是你家那位今天从宫里拿回赏钱,我就上路回去了。”
陶惜年心想, 元遥这一个折子上去, 估摸着是没有赏钱了。
苏还又说:“要是拿不到赏钱,他自掏腰包给我五两金子我也能接受。”
“你还好意思说呢, 路上一毛不拔,都是道长和大和尚付的钱, 加起来也该合好几两银了吧!”阿柏冲房顶上的苏还嚷嚷。
“若是胡后赏了银钱,我一个子儿也没拿到不是太亏了嘛,总之,我得等元将军从宫里回来再说。”
过了一小会儿, 他又说:“我先算算,元将军究竟能拿多少赏钱。”说罢,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念念有词一阵,将铜钱抛了出去。
铜钱落下,他看了几枚铜钱的排列,说:“怪了,是个穷相,没钱。而且……”
“而且什么?”陶惜年在下面问。
“而且好像有祸。”
“你就胡说八道吧!”阿柏说,“进宫复命罢了,还能有祸?”
陶惜年听了,却惴惴不安起来,他知道苏还算卦一向是很准的。
“苏还,我想进宫一趟。你会御鬼,跟着我去吧。阿遥他今天是带了奏折去的,我怕他有事。”
“什么?”阿柏惊道,“他没事儿递什么折子啊!要参谁?”
“佛塔的事儿。”
苏还又躺回屋顶,说:“不急,若是要去,晚上再去吧。他怎么说也是元氏的人,不是造反或罪大恶极,都不会轻易被诛,顶多关上一关。”
陶惜年进了房间,在元遥房里翻了一阵,找出了洛阳宫城的防御图,士兵把守的位置和巡逻换岗的时辰都有记载。若是入夜后元遥还未回来,他便与苏还进宫一看。
元遥入宫复命,没料到宫人说胡后正在同几位大臣议事,便一直在偏殿等候。一个时辰后,终于得到召见。
胡后面前,他不曾先将写好的折子呈上,而是把高昌王麴嘉的文书呈给胡后。
半年不见,胡后仿佛越发美丽了,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先帝驾崩之后,她很快就走出丧夫的阴霾,得到了更多权势的她,反而过得比以往都好。
“元将军,辛苦了。一路过来,又是冬日,路上不大好走吧?”
元遥回道:“谢太后体恤,这一路的确不大好走。”
胡后身边的侍女从元遥手中拿了文书,胡后伸出纤纤玉手将文书翻开,看了一阵,却忽的皱了眉头,问:“元将军,你等在高昌国之时,高昌王可是有意将高昌公主嫁与你,与大魏结亲?”
元遥道:“是有此事。”
“此事事关大魏与高昌两国,你怎的如此草率自行做了决定?”
元遥是不该自行决定,该先令信使传信回洛阳,然后由北魏朝廷决定。但他并不乐意如此,他恐朝廷这边真的会允了此事。他留在高昌,对大魏来说,也是一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他身份并不高贵,若是两国交战,他就是一枚弃子了。
“我已有心爱之人,不愿做高昌国的驸马。就是太后下令,我也绝不会屈从。”
胡后笑了笑,头上珠钗轻晃,她道:“你倒是有骨气,但你该知道,欺君不报,可是重罪!”
欺君之罪可大可小,他不当高昌国的驸马,对大魏来说也没什么损失。他抬起头来,说:“微臣正想将此事禀报太后,高昌王有意与大魏结亲,臣已心有所属并非最佳人选,还请太后与群臣定夺此事。”
胡后红唇微启:“我若说你最合适呢?元将军不是早已有辞官云游之意,想必远走他乡也不在话下。”
元遥一愣,道:“还请太后休要捉弄微臣。”
“哀家说的可是事实,高昌王写了,不希望亲妹远嫁,请求北魏派适龄宗室男子前往高昌。为了补偿,他愿赐予此人大片封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太后,高昌只是我大魏的属国,按理说来,该是由高昌的公主嫁到洛阳来才合情合理。若是两国交战,公主则为质子,可牵制高昌。而反过来,我魏国宗室……”
“哦?”胡后下了矮榻,走到元遥跟前,“元将军还想教本宫该如何做?”
“微臣不敢。”
“元将军,你不是早已有辞官云游之意,平日里也少言寡语不愿多说,怎的如今话却越来越多?哀家听说,你昨夜去了崔大夫家中。”
“太后当真是消息灵通,微臣去崔大夫家中,只是叙旧罢了。您应该知道,崔大夫是家父京兆王的故友。”
胡后挑了挑眉,说:“元将军,我看你还有事想跟哀家说吧?”
元遥知道现在并非最好的时机,但既然来了,便硬着头皮按原先的计划行事。
他将折子呈上,说:“太后,自微臣走后,您不顾群臣阻拦,建了永宁佛塔。您追忆先帝寄托哀思那是太后对先帝的感情深厚,臣没什么好说的。但先帝在世之时,勤俭务实,反对铺张浪费,尤其控制洛阳佛寺与佛塔的修建。如今塔已建了一半,木已成舟。臣是想在佛塔装饰上恳请太后节省一些,以慰先帝在天之灵。如今……”
“好了,搬出先帝想吓唬哀家,这一套哀家还不知道?”
元遥抬头,只见珠帘后还有一个影子,像是个僧人,不禁心里咯噔一声。
“元将军,原本你今日来,哀家是要赏的。可你这又是欺君又是抬出先帝吓唬哀家,哀家觉得,治你个大不敬之罪绰绰有余!”
元遥低头不语,看来今日被定罪是逃不掉了。
“念在你是我元氏子弟,就不发落大理寺了。哀家罚你去禁宫中为先帝祈福七日,你如此念着先帝,相信为先帝祈福对元将军来说并非惩罚。”
元遥行礼谢恩,道:“臣领罪,但佛塔一事,还请太后三思。”说罢,站起身,随着宫人往殿外行去。
胡后坐在榻上,看着元遥被宫人领走,将折子扔到一旁。
“唯心,你说先帝会恨哀家么?”
一位年轻僧人从帘后走出,他相貌英俊身长玉立,若不是没了头发,一定是位惹人喜爱的郎君。
他道:“太后多虑了,先帝已逝,自然不会怨恨太后。人死之后,阴间自有阴官引路前往地狱,转世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胡后的嘴勾出一抹笑:“说的也是,他原是爱我的,怎么会恨呢?”
☆、第105章 禁宫(一)
为先帝祈福按理说该去宗庙, 而非禁宫。但因是戴罪之身, 去往禁宫也在情理之中。
宫人将元遥带往一处僻静之所, 不做多说, 便关上门。此处十分僻静, 听不到人声,灵台上摆放了先帝灵位,点了香烛。元遥走上前去,香烛已经即将燃尽, 他从一旁取了新的点燃, 默默注视这灵位。
此处不是正式的祈福之所, 像是临时搭建。在灵台后方, 有一间小小的居室, 有胡床胡凳,已落了一层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