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是你父亲为此——”自杀。
“我父亲并不全是因为她的离世而死的。”阿尔巴利诺回答。
他又放好一朵木芙蓉,然后从旁边的花束里抽出一枝红色的罂粟,站了起来,因为腿上的麻木感嘶嘶地吸着气。然后他看向赫斯塔尔,眼里有某种奇怪的阴影在徘徊。
然后他说:“那是很多种原因综合起来的结果:因为她的死,她留下的遗书——我父亲没真正提过,但是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存在,而且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很可能在信里把她至少杀过五十三个病人的事情和盘托出了——还有他对自己失察的愧疚。”
阿尔巴利诺短暂地顿了顿。
“或许可能还有一点,”他悄声说,露出一个笑容来,“我非常像她,这可能让我父亲想要逃避最后必将发生的事情了。”
赫斯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评价道:“听上去就好像是她最终杀死了他。”
“‘Be true’,这不正是婚姻的真谛吗?”阿尔巴利诺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干;但正是长期的抑郁和懊悔缓慢地杀死了他,所以这样说或许也没错。”
“而你呢?你对这些事有什么感觉?”赫斯塔尔问。
“我们又回到这个环节了吗?就是讨论‘礼拜日园丁真的有一颗心吗’的环节?”阿尔巴利诺的声音里依然有震颤的笑意,这在这种时刻听上去近乎是非人的,他向前逼近了一步,近乎和赫斯塔尔身躯相贴了,他手里仍拿着那朵鲜红色的罂粟,看上去就好像是一泊鲜血。
“我不应该担心吗?”赫斯塔尔反问道。
“你应该。”阿尔巴利诺的声音低到像是耳语了,“因为我没有感觉。”
——赫斯塔尔凝视着他。
“我母亲刚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精神状态很糟糕。”阿尔巴利诺继续说,“我不得不操办了葬礼的大部分环节——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两年之内,两场葬礼,他们在医院的同事夸我冷静又坚强,但是不曾有人看穿事情的本质。而当时维斯特兰教区的牧师甚至拒绝主持他们两个的葬礼。”
“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自杀者不能上天堂。”赫斯塔尔嗤笑了一声,那让他回想起了肯塔基的天主教教堂,那并不是什么好回忆。
“平原上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阿尔巴利诺愉快地说道。
赫斯塔尔瞥了他一眼:“那是什么?”
“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喜欢讲的童话故事,安徒生的。”阿尔巴利诺耸了耸肩,呼吸吹在赫斯塔尔的嘴唇上——这个社交距离确实非常不礼貌,赫斯塔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阻止他的呢?“讲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以自己深爱的女性为摹本雕刻素琪雕塑,但是那位女士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求爱,然后他就把大理石雕像埋葬在了深深的枯井之中。”
“这真不像是小孩的睡前故事。”赫斯塔尔说道,但话说回来,他又有什么资格评价睡前故事呢?他小时候根本没人给他讲故事。
“据说安徒生的灵感来自于一个在墓地里挖出狄俄尼索斯雕像的新闻,我母亲觉得这种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真实事件十分浪漫。”阿尔巴利诺回忆道。
他回忆他父亲和白葡萄酒的故事的时候也曾露出这种表情——愉快,但也仅止于愉快。他谈论这些事的语调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仿佛真的在怀念,但仔细琢磨就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赫斯塔尔感觉到嗓子似乎有些干涩,他咳了一下,问道:“故事的结局呢?”
“那艺术家死了,他花一生去逃避被他埋葬在枯井里的素琪,但他最终知道,他一直未曾逃脱那如影随形之物。”阿尔巴利诺柔和地说道。“我曾经对自己的未来举棋不定,我母亲寄希望于观看死亡的场面,死亡本身使人警醒。她希望我由此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走上模仿她的老路——”
赫斯塔尔快速回想了一下自己查到的那些新闻,那些警方的调查报告,然后他完全明白了。
“但是,正是她造就了你。”赫斯塔尔慢慢地说。
阿尔巴利诺把那朵罂粟花插在赫斯塔尔西装外套领口的扣眼里,手指轻柔地抚平了那片布料上的褶皱。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死亡的。”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回答道。
注:
[1]阿尔巴利诺的母亲名字叫做夏娜(Xana),这个名字实际上属于西班牙本土神话传说中的少女妖精。
在神话传说中,一头叫做库埃雷布雷的龙(它是是希腊神话中的龙拉冬的后代;因为受希腊殖民影响,西班牙本土神话里也经常出现这个形象)爱上了少女夏娜:本来夏娜面临被库埃雷布雷吃掉的命运,谁知道这头龙被迷得神魂颠倒,向夏娜提出求婚的要求,夏娜以此为条件,要求它今后不准吃人,它同意了。最终库埃雷布雷利用自己的魔力,将自己转生为妖精,也有说是将夏娜转化为妖精,两人从此幸福生活中一起。
(↑本条注释内容来源知乎)
[2]《梅杜莎之筏》: 泰奥多尔·籍里柯的油画作品,收藏于卢浮宫。
[3]解释一下那个“我当然要用比喻对人说话”——因为众所周知,耶稣用比喻对别人说话,耶稣对此给的理由是,“所以我用比喻对他们讲,是因他们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也不明白。在他们身上,正应了以赛亚的预言说,你们听是要听见,却不明白。看是要看见,却不晓得。”
(所以说“这话要是叫别人听了,未免就太过傲慢了”)
[4]布歇和弗拉戈纳尔都是著名的洛可可画家,赫斯塔尔嫌弃他们艳俗浮夸没内涵。
第46章 坟茔中的狄俄尼索斯 04
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阿尔巴利诺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
——那是他母亲的忌日,七月二十五日,一个晴朗的夏日。入夜时分室内依然凉爽,阴影笼罩着这栋宅子,缓慢地把它吞吃入腹。
“父亲。”
阿尔巴利诺站在门口轻声说道,一边的手肘支在门框上。而他的父亲——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坐在书房的壁炉边上。
这位备受敬重的外科医生的书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白葡萄酒,看标签是那瓶1990年伊贡米勒酒庄产的雷司令逐粒枯萄精选,那瓶酒还是五年前查尔斯在一场拍卖会上拍得的。
现在回忆五年前也恍如隔世,在那个时候,大部分人会认为他们成功、出人头地且快乐,说不定查尔斯·巴克斯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阿尔巴利诺注视了那个玻璃瓶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显然出了什么事——因为室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看来他父亲已经彻底放弃在他面前维持戒酒的假象了。查尔斯的面色苍白,下巴上布满胡茬,眼睛下面有一片深深的阴影,在壁炉的火光之下更显狰狞,明显已经失眠了许久。
这一切令他看上去更显得苍老,几乎不像是个还不到五十岁的人了。
“没什么,”查尔斯·巴克斯医生回答,努力使声音轻快,但是他的所有同事和朋友都很久没有再从他脸上看见过近于笑的表情了。“阿尔,你让我自己待会儿好吗。”
他们都以为那是悲伤所致——那仅仅是悲伤所致。
阿尔巴利诺凝视着他的父亲,有那么一会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好像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回答:“好的,但是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他一边说一边退出门去,在这个时刻,他能看见那些令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的东西:是纸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内页,白色纸页被烈火缓慢地吞噬卷曲,被奇怪的焦黑色淹没。
那是他母亲的日记,显然;那封信和夏娜的日记本一起,在这两年中一直躺在他父亲的书桌上,不知道被后者翻过多少次,父子二人都默契地不去谈起它,就好像这东西实际上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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