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张嫂的面孔忽然裂开——
确切地说,不是她的面孔裂开,而是那层木然不动,仿佛假面般牢牢罩着的僵硬面皮突然裂开了,消失了。
属于张嫂的那副眉眼突然生动起来。
“六郎君!”
女人凄然叫喊。
“我不成了,求你帮忙看顾你武哥和侄儿……”
听见她这么说,李好问只觉心头关于张嫂的印象瞬间都涌入脑海——
那个厨艺精湛,做得一手绝妙古楼子的厨娘;那个面对傻儿子分外慈和的母亲;那个会和丈夫拌嘴,吵起架来十分泼辣的婆娘……一转眼,却又是与张武一道,相濡以沫过着平凡日子的大唐女子。
李好问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活生生的人——此前的张嫂,想必是被什么所控制住了,成为了傀儡。
李好问大声喊道:“我答应你,但我也一样要帮你……”
张嫂的声音转嘶哑,喉咙里逐渐传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她的喉头重新又受人控制,越来越不能自主。
“六郎君,不要管我,小心,小心……”
说到后来,她已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力以目视前方的地面——那里摆着一只陶瓮,是早先食肆伙计们送廊下食时一起送过来的。但直到此刻,这只陶瓮还没被动过。
说到这里,张嫂的身躯再度变得机械和僵硬,被完全控制重新,成为刚才那个不具备生命的傀儡。无论是说话还是使眼神,她都已再做不到。
李好问与屈突宜同时反应过来:
“不好!”
“拦住她!”
“不要让它打开那只陶瓮……”
然而这一次,李好问确实“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张嫂表情木讷,四肢僵硬,却伸手向前,揭开了陶瓮上遮着的盖子……
他的“危险预感”提前的有限,只能提前一个弹指——另外,被他以“危险预感”看见的景象,其实也意味着必然成真的现实。
在张嫂身边,李贺浑浑噩噩,而老王头距离稍远,来不及阻止。
等到老王头一个箭步赶至,伸手制住“张嫂”时,那只陶瓮的盖子已被“张嫂”揭开,黑色的“蜮”混杂着不少蜈蚣、蜘蛛、蟑螂、蚂蚁……如同黑漆漆的一大片墨水,从陶瓮里瞬间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陶瓮中还传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李好问:终于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香的蕈子来遮掩了。
从陶瓮中涌出的蜮迅速向有人影的地方奔去。
屈突宜高声提醒:“各位,下一波攻击来了,既要提防蜮虫的‘含沙射影’,也要提防你们自己的影子……”
屈突宜话音未落,蜮虫已经涌至人们面前。
李好问挥刀横扫,蜮虫随着他的刀刃被扫开,随即又全都朝他脚下的黑影涌来。李好问觉得面颊和手臂疼痛,想必又被这些蜮虫吐出的“砂砾”击中了。
他刚要利用手中的长刀再次将蜮虫扫开,眼前突然出现预警——一枚黑色的箭头从地面上猛然钻出,快捷无比地扑向李好问的面门。
李好问在心里咒骂一声,同时身体自然而然做出避让的姿态。几乎与此同时,地面上真的出现了这枚黑色的箭头,是由他自己的影子汇聚而成,凝固了十足的力道,迅如闪电,向李好问的面门射来。
李好问心里清楚:若是没有那提前一瞬的危险预感,这枚影子所化的箭头,就能准确无误地射入他的脑袋。
被我自己的影子射死——这种事,说出去谁信啊?
李好问在自己内心吐槽一句,同时集中精神,以应付那大批涌至的蜮虫。
屈突宜和姜有年那里,顿时也陷入同样的苦斗,痛苦的喊声不断传来。
而这一次,连老王头也不例外。两只黑色的蜮虫飞快地奔至老王头面前,一只扎入影子,一只扬起头,“波波”地吐出沙粒。
老王头“呸”地吐出一口浓痰,浓痰有如兵刃,将那只蜮砸了个七荤八素,随即又黏黏稠稠地将其包裹住。另一只蜮刚要扎入老王头脚下,被他一脚踩住,摁在地面上碾了又碾,顿时成为一滩黑泥。
屈突宜与百忙之中看向李贺——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②……”
李贺依旧在与仙人交流品酒的心得体会。
“今天本司的运气太不好了!”屈突宜低声咒骂了一声。
“屈突主簿,这话怎么说?”
李好问不知何时已靠近屈突宜——他们两人开始合作。李好问仗着能够比对方攻击还要快上一瞬的“预警”视觉,负责应对他们两人影子的攻击。而屈突宜则用刀尖一枚枚地戳中地上的蜮虫。只不过这些蜮虫多不胜数,屈突宜一只一只地杀,就像在簸箩里挑黍米壳,杀掉一只,就会有两只涌上来。
“唉,这种时候,原本该是长吉的能力最管用的……”
屈突宜一声长叹。
“言出法随啊……”
李好问凭空想象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李贺当初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将倚云、庆云两座平康坊名楼封住,无论是人是妖,一概都锁在楼内,不得进出。若是现在他能恰当地运用能力,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将蜮虫都塞回那只瓮里去。
只不过,李好问记得当初李贺是用了一句文绉绉的句子的。现在这种情况,李贺会用什么句子,李好问不知道,也不晓得该从何提醒。
“李博士的能力会因为他本人的状态不同而发生改变吗?”
李好问随口问身边的屈突宜。他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在李贺不清醒的情况下,同样能够利用他的能力。
“是的。但长吉现在这种状态,原本该是他能力最强的时候。”
“为什么?”
李好问拨开屈突宜的影子砍过来的一刀。
“长吉的能力与他的状态有关,他越是迷糊不谙世事的时候,想象力便越是丰沛越是天马行空,这种时候,他的力量就是强大。但越是这种时候……”
屈突宜用手中长刀戳中一枚蜮虫,然后抬头望向李贺。
面孔苍白的青年执着手中假想的“酒”向天遥敬,向他眼前所见的“古人们”致意。
“虽然我们需要李博士,但却无法预计他会说什么?”
李好问明白症结在哪儿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运气好,正好说了什么能够控制蜮虫的,我们就能顺利解决掉这次的危机?”
屈突宜回答:“不一定非要是控制蜮虫,如果能让影子消失,也可以。”
李好问连忙接话:“总之是要靠运气,对不对?”
屈突宜声音顿了顿,突然也领悟过来:“对!李司丞,你是想用你那张‘锦鲤’符箓?”
他话音刚落,李好问耳畔忽然听见一声瓷器撞击地面碎裂的声音,但他抬头看去,并没有见到任何瓷器类的物品掉落在地面上摔碎。
倒是李贺低下头,垂下了手,脸部遮在阴影里。
同时李好问等人脚下的阴影迅速变淡,他们脚下众多的蜮虫尽皆凸显,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没有影子可以操纵,蜮虫就只剩下“波波”地吐吐砂子这一项本事,战斗力打了巨大的折扣。
屈突宜精神一振:“这就是长吉的本事!”
却见李长吉面色凄凉至极,长声吟诵道:“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③……”
屈突宜却在这伤心幽咽的吟诵声中哈哈大笑:“风雨欲来,哪里来的影子?”
的确,随着李贺的吟诵,李贺本人的头上生出华发,散落在肩上的几缕发丝变得花白,连眉毛都变成了灰色。而诡务司院中则响起飒飒风声,院中的古槐树叶在这风雨声中哗哗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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