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辩表情轻松地一笑,果断地道:“李司丞的疑难在于做了决定, 但又不知道这些决定究竟是好是坏。”
李好问默然。
他在想:眼前这位老和尚还是有点东西的。
这个毛病他老早在“太岁”一事上就落下了病根。
那时他固然是代替所有人做出了最重要的决定,选择将太岁赠给了女娲——但这个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 根本不是他眼前能看到的。
因此李好问心里始终没底。
他仿佛踩在一朵云上,被风吹着忽上忽下,内心对自己的怀疑也从未停止。
——他一意孤行地做出了决定,但这个世界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又或者,他在这个时间点上做出的决定,在很多年,甚至是好几个世纪以后,才掀起了一场完美风暴?
然而正因为是他“代替”,而不是“代表”这世上所有人做出的决定,这压力就显得格外沉重。
再想想他需要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需要做出的决定——往小里说,这涉及敦煌城中的数万居民;往大里说,它涉及西域胡汉数十万人口,甚至涉及整个大唐。
万一他的决定有错呢?
这些想法最终全都成为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担子,甚至令李好问不敢直接向自己的同僚们吐露,与他们商议。
如果让同僚们知道,其实他也在自我怀疑,同僚们会怎么想,他们还会一丝不苟地执行李司丞的号令吗?
“其实李司丞不必如此。”洪辩温和地开口,“我等不是神佛,所以我等会犯错。
“但是会犯错也意味着能够跳出窠臼,做出神佛们无法做出的选择。”
“真的?”
李好问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忽然想起人们常说的,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前人犯过的错误,难道这才是人与神佛之间的差距吗?
洪辩温和地点头,微笑着道:“如果这世间将唯一的选择权交到了你手中,便意味着他们也需要为这个举动承担责任。”
李好问凝神思考,略有些不理解。
“将你推上来做这个决定的原因有很多,世间所有人,都直接间接地参与此事,所以你今天出现在这里。”
李好问大致有点懂了: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诡务司的司丞,是很多外力作用的结果,不止是任命他的李忱,将他推上职位的屈突宜,还有那些在诡务司门前排队购买“二神”组合的富户,那些在坊间传说诡务司事迹的说书人,那些在权势和妖魔们面前都无二话一力护着诡务司的丰乐坊居民……是千千万万的人直接或者间接,造成了他今天的局面。
“可……那些都成了我的责任!”
越是如此,李好问越是会觉得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
他们都成了他需要保护的。
“这也正是你与神佛的不同。
“你是凡人,你只需要在你的能力范围内,做出你认为对的那个选择。
“你无法控制一切的后果,因为你只是你,因此那些你也都无须考虑。”
听着洪辩和尚说话,李好问深吸一口气。他必须承认这番话令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我还有一事,想要向大师请教,”李好问双手合什,恭敬行礼,“不知大师能否指点迷津?
“昨日白天,大师见我时曾说过一句,如果正面行不通,那就反过来试试,或许便是可以的。能请大师说得再直白一些吗?让我能明白这话的真意。”
李好问干脆直说自己愚钝,听不懂。
洪辩因为他的坦白而笑了起来,道:“或许我应该把‘行不通’,改成‘来不及’三个字。”
李好问一听便听呆了。
如今他唯一觉得来不及的,就是尽快于时光术上再进一步,晋升“时辰”的境界。
他在离开长安前后才渐渐掌握了“一刻”的境界,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两个月而已。而且今次不同以往,在晋升一事上他没有得到来自前辈们的任何指点。
林嫱的笔记上清楚记着:达到“时辰”这一境界,可以跨越千年轻而易举,但是如何达到这一境界,却没有定法,每个人都需要自行探索。
洪辩和尚,是让自己“反过来”考虑该如何继续晋升吗?
见他瞬间有所领悟却又瞬间陷入迷茫,洪辩微笑着道:“既然如此,李司丞不妨在这里坐一坐,想一想。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比很多人优秀太多,你若不能更近一步,这世间的其他人更是未必可行。”
“再说,”老和尚眼中闪着期许的光芒,“十二个时辰,其实已经足够了。”
李好问顿时惊觉,连忙问道:“您也知道十二个时辰的事?”
洪辩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洞窟正中壁上绘制的释迦牟尼佛认真地拜下。
李好问也转过头来,认真看着眼前的壁画。不知什么时候,洪辩就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洞窟中只留下李好问一人。
李好问本就觉得周遭的壁画极具吸引力,看着看着也就入了神。
他先看那玄奘取经——穿着麻鞋,自己背着行李的玄奘,姿态灵动,神情逼真。画匠将这位大旅行家、大翻译家绘制得无比鲜活。甚至很难想象,这已经是发生在两百多年前的情景。
也不知看了多久,李好问又将视线投向张骞出使西域——这位生活在一千年以前的探险家、外交家、战士……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便出使西域,打开了横贯欧亚大陆的交通要道,开拓了东西方交流的丝绸之路。
他看够了张骞等一行人马上西行的英姿,最后将视线投向了洞窟正中的那幅坐像。
释迦牟尼在世的历史年代,距离此刻少说有一千五百多年。
然而,当李好问的视线迎向那佛像低垂着的目光时,他似乎听见佛祖在问:你明白时间的真正含义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一劫”。
李好问喃喃地道:“我知道的……”
那是天地的一成一败。
如果他真的造访时间的尽头,或许他会见到地球的初生,滚热的熔岩横行于地上,遇到海水冷凝成为坚硬的地壳;当然他也可见证这世间的毁灭,比如那“星河落于大地,长安城筑起血色的月宫”……
“虽然我还没有亲身经历这些完整的时光,但是我曾经跨越……”
李好问突然心动,并且开始冥想。
他的记忆力过于优秀,因此足够他记起生命中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
他曾步入时光深处,目睹了神明之间血腥的权力斗争与交接;
也曾被拍入时光隧洞深处,被祭典上的远古神明一掌便拍回来;
他亲眼看见过隋朝的二世而亡,也见证过武则天开创第一个女子称帝的时代。
甚至他时不时便会返回过去,与他“永远”的老朋友屈突宜聊聊天,请对方帮自己解惑。
那么,他曾经见证过“千秋万载”的历史,就能就此反过来掌握“时辰”吗?
李好问想到这里,觉得不试试实在太可惜了。
于是他当即盘膝而坐,开始冥想。
洪辩说得没错,这里的洞窟天然就是为了让人静下心冥想的。
洞窟遮风挡雨,阻挡了来自北方暴虐的风沙。夤夜坐在这里,周遭没有半点声响,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心潮澎湃,令他渐渐地完全置身于自己的思想。在不知不觉间与时间融为一体。
终于,当李好问睁开双眼,看向洞窟外时,就见一轮火红的旭日正跃出地平线。
远处脚步声响起,上工的石匠和画匠们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而凿向岩壁的叮叮当当声却没有就此响起。
人们纷纷走向山脚的土堆,举起手中的工具和水桶,各自开始忙碌。
李好问这时才留意,自己所在的这座洞窟之外,一直放置着一只小小的日晷,而昨夜进来时他根本没有见到。
经过一夜冥想的李好问,心中无悲无喜,但见到那枚日晷,到底是唇角向上扬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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