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犯禁,意味着死。
他背着阿笨几个跳跃,落在祠堂门口。
祠堂大门紧闭着,封得严严实实,左右两边红底黑字模糊地写了副对联,上面牌匾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好像被一双手给擦花了似的。
阿笨从他背上下来:“这字还是山娃哥写的。”
“建祠堂花了好多好多钱,但是大家都说要建,我都不知道建了做什么用。”
姜遗光静默片刻,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不要进去?”阿笨急了,“祠堂平常不点灯的,现在有灯,肯定是山娃哥在里面。”
姜遗光方才帮了她那么多,还带她逃跑,她不知不觉依赖上对方,换平日她早就闯进去了,现在却下意识问对方意见。
姜遗光还没回应,呼的一声,眼前朱红色大门重重打开。
祠堂里的光景,完全呈现在二人眼中。
高高的门槛,往里是一处天井,两边立了柱,又有一副对联,对联两边挂了灯架,一圈红蜡烛亮着光。天井往里走,台阶下,小香炉上插满了香,烟雾缭绕。
山娃子的确在受罚,他就跪在小香炉前边,里正拿了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他身上。
他身前,香火桌两边点了蜡烛,一排又一排的排位往上摞,一时间,竟分不出到底有多少牌位,小小一间祠堂里,供奉了多少先人。
里正转过头来,他那苍老的脸在烛光飘悠下显得有几分奇诡。
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安宁,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抽在山娃子背上的鞭子,不是他打的一样。
“你们怎么来了?”里正笑呵呵道,一推山娃子,“去,把阿笨带过来。”
身后,一个又一个黑影走出来,无声地站在里正身边。
姜遗光和阿笨身后也围了人。
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一个又一个黑影,看不清面容,只能闻到他们身上的焦糊味。悄悄地,站在了他们身后。每回头看一眼,都能发现他们更近一分。
那种焦糊味……
姜遗光左看右看,发觉了什么。
他想拉着阿笨逃,可却发现,自己走不了了。
那只断了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脚上,死死地抓着他。
他刚才能把自己头发削了,却不可能把自己的腿给砍了。
姜遗光用力去踢,拿刀要把那只手剜出来,阿笨也蹲下来帮忙,可怎么也砍不动。
“你快点跑,跑到村口,骑着马逃。”姜遗光低声嘱咐她,“我会把山娃子带出来的。”
阿笨不断摇头,眼里又憋了一泡泪,怎么也不落下。
姜遗光再看了一眼身后,那些人,又看一眼祠堂。
“那,你就把祠堂烧了,烧了,他们就管不了你了。”
阿笨哭着摇头:“山娃哥还在里面。”
“烧了它!我会把山娃子带出来!”
阿笨仍旧只是摇头,不肯。
“去,把阿笨带进来。”里正提高了声音,“你是要做大官的人,你当了官,我们李家才有出路,我们这个村子才有出路。”
“你知道,村里没钱了,没法再供你读书。”
山娃子哆嗦着:“那我就不读了。”
“混账!”里正大喝一声,一鞭子狠狠抽在他背上,抽出了破空声。
“你抬头看看李家的列祖列宗,你对得起他们吗?你说这种话,我都怕我死了以后,不敢下地去见祖宗!”
“我不去!我不去了!”山娃子大叫起来,捂着头,脸痛苦地扭在一起。
“我不去,去了有什么用?读了书,还是和你们一样,还是跟你们一样,我不要!”
“山娃子,快出来,我们带你走!”姜遗光知道他恐怕是要想起来了,连忙出声打断。
“陈五,你在附近,快出……”
一旦让他记起,后果不堪设想。
但很快,他的喉咙也被一只断手掐住了,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舍不得阿笨,过几年读书赚了钱还能把她赎回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里正老泪纵横,“算我求求你,你看看,你爹的牌位,还有,这是你二伯的,这是你大爷爷的……”
山娃子跪在地一直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忍心吗?就为了一个阿笨?你到时候当了官,还是可以赎身嘛……”
山娃子逐渐没说话了。
阿笨也安静了下来。
她脸上还挂着泪,那张灰扑扑的脸却好似洗净了所有尘灰,白得有些瘆人。
难言的死寂,在祠堂周遭蔓延。
风冷了下来,榆树哗啦啦作响,一串榆钱子被风吹落,掉在姜遗光身前。
他还在不断和脖子上那只断手做斗争,一根根掰断那软若无骨却掐得他几乎断气的指头。
“不会的,赎不回来了……你们骗我。”
祠堂正中,那股无比恐怖的气息,缓缓苏醒。
蜷缩在地的男孩渐渐从地上站起身。
他站起身时,姜遗光听见了从山娃子四肢传来的好似陈腐木头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你们一直都在骗我,赎不回来了。”
姜遗光终于掰断了第三根指骨,勉强吸了口气,又蹲下去,一根根去砍抓着自己脚的指骨:“阿笨没有被卖,她就在这里。”
“她没有被卖!”
不能让他想起来。
但,已经晚了。
山娃子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你们骗我她和人跑了,其实是把她卖了,后来,阿笨死了。”
每说一句话,他的身形就高大一分,被打得披散下的头发轻飘飘落地,身上穿着的旧衫变长,逐渐变成佛衣。
那张脸,也逐渐受寺中佛陀感召般,怜悯、慈悲。
“陈五,你要是在附近,就快把祠堂烧了!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阿笨没有被卖,你记错了。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她没有!”
男孩的模样变得更加高大,法相庄严。
“陈五!把祠堂烧了!把这个村子全烧了!”
越来越多的手抓住姜遗光,他动不得,只能寄希望于藏在暗处的陈五身上。
若无意外,他应当没有死。
里正家中,躲在榆树下的陈五自然听见了姜遗光的叫喊。
他方才也被厉鬼追逐,靠着陈启和宋川淮才活下来。但还是被逼上了绝路。
后来,不知怎么的,身上一热,那些厉鬼就突然看不见他似的,穿过他,去追别人了。
他自己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还去姜遗光身边遛了一圈,那家伙居然也没发现自己,只带着阿笨逃跑了。陈五心想,一定是他们在自己不知道时做了什么。
黎恪不见了,有没有死不确定。
姜遗光,他干了什么?
他应当是拿自己试验什么东西,结果误打误撞成了。
不过,不管怎样,他领这个情。
陈五进了里正家中的柴房,捻起引火用的麦秆,火折子点燃了,又去烧柴。粗柴上用衣服布条裹了,浇一点油,很快,就得了两根火把。
里正家就在祠堂前面,隔得极近。陈五到底还是对一群群站在祠堂外的黑影有些发怵,三两下爬上屋顶,站在屋顶用力把火把往祠堂天井里一扔——
火把打翻香炉,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个圈。
“烧了那些牌位!”
即便这样,也没有鬼追逐他。陈五胆子大了点,抱了一捆柴火举起火把就往祠堂冲。
姜遗光已经被拖进了祠堂里,身上全是断手。
场面实在太恐怖,以至于陈五一时间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试着把人拖出来,拖不动。
姜遗光:“不必浪费力气了。”他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神情,好像永远学不会什么叫害怕。
“劳驾陈兄,把这里烧了。”
陈五费解:“那你怎么办?”
姜遗光仰起头往上看了一眼:“赌一赌吧。”
赌一赌,在烧完这座祠堂前,他会不会死。
“行。”陈五举了火把上前,撕下对方身上一块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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