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山:“我自然是善人,善人不会说谎作恶,可是恶人会。”他步步紧逼,“如果你们真的是善人,就对着这太阳发誓,你们没有说谎。”
其他人半信半疑,也跟着道:“是啊,要真是善人,对着太阳发个誓。”
“已经有人去寻官府了,等官府来人吧。”
“你!”卢素红了眼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善人,却来为难我这个小女子,非说我说谎,你难道不知恶人在善城中有什么样的下场吗?竟也污蔑我。”
腾山道:“恶人总是不认自己是恶人的,你既问心无愧,可敢立誓?可敢和我去官府?”
他又道:“善多,我本以为你一心向善,没想到你也……”
他还没说完,姜遗光就打断了他的话,“我当然敢。”
“我不是恶人,我发誓。”他并且四指仰天对着那一轮黑色的太阳,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
他这样信誓旦旦,旁人立刻就信了。
敢对太阳立誓,怎么可能会是恶人?
“你……你怎么会?”腾山也有些不可思议,旋即反应过来,“你真是善人……”
先前陈氏落在人群外,好不容易也挤进来了,连忙上前:“他当然不是恶人,他性情可好了,怎么会是恶人呢?”
腾山嘴唇哆嗦两下,后退一小步,眼里满是悔恨,旋即搭手躬身,腰深深弯下去行了一大礼:“善多兄弟,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姜遗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先对陈氏道声谢,又把腾山扶起来:“你也是为了善城百姓着想,我怎么会怪你?”
善城……善人。
也罢,先看看别人是如何做的。
至于善人不能说谎……
卢素刚来,便谎称他二人认识,后来更是编造他们关系,得知自己和腾山认识后,应当是发现了他的善人身份,才想办法让自己和对方拉开距离。
卢素是恶人。
善人和恶人,又是如何区别自己身份的?他们为何会得知自己就是善人和恶人?
是因为到来的时间么?腾山来得最久,所以他被“感化”成善人?而卢素和自己一样,来的时间不长,才能说谎蒙骗?
不,未必如此。
早在姜遗光发誓后,众人就已不再过多关注他,而是转向了卢素。
姜遗光后退两步,移到腾山身边,无视了卢素的泪眼。
愧疚已经填满了腾山的心,他低声又道了几句抱歉。姜遗光道:“我原谅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几天还来了哪些外乡人就好。”
腾山果真一一数给他听了。
“和我同时来的还有三个,其中有两个女子。还有一位兄台比我早来三天……”
他说话期间,姜遗光一直静静地注视他,试图分辨出谎言痕迹。
可是,没有。
他说的都是真话。
他心里甚至……很愧疚。
这完全不像他认识的腾山,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因为入了善城,就变成了善人?
可为什么卢素和自己没有?
他没察觉自己有任何变化,而卢素……也不知她是因为自身不受善城影响才说谎,还是真的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恶人才如此。
人群中,卢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忽地脸一白,捂住心口,单薄身子软倒下去。
离最近的王婶连忙扶住她。
官府的人来了,听闻有恶人,到得飞快。
姜遗光错后半步,看见他们穿着和外头衙役一般无二的吏服皂靴,腰间配刀,瞧见被扶着晕倒在地的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但对恶人的排斥叫他们不敢掉以轻心,其中一人蹲下,要把卢素背回去。
一旁围观的哪里好让他们劳累?一个家住得近些的连忙嚷嚷着叫官老爷等等,不一会儿,从家里推出个板车来。又有人怕这弱女子磕碰着,回家抱了床旧背,细细给她铺好。
那两个衙役倒也省了力气,推着往府衙去。姜遗光方才亲口发过誓说自己不是恶人,大伙儿都信他,但他也抬腿跟了上去。
老百姓们见抓着个可能是恶人的外来者,一些没什么要紧活儿的,你看我我看你,也跟了过去。
姜遗光跟在板车边,时不时搭把手。
身后百姓越来越多,热热闹闹往府衙去。不少人也在瞧他,一开始疑心他也是恶人,听说他当中对天发誓后,立刻变了态度。
身后投来的目光不少。但有几个……
姜遗光忽地猛回过头,正对上人群中一个瘦高温和的男人,那人没想到姜遗光会发现,抱歉地冲他一笑,却没有移开眼睛。
反而姜遗光,面无表情重新转头。
那人应当就是入镜人之一了。
他是善人还是恶人?
其他的入镜人,又在哪儿?
他们说,要么对太阳发誓,要么去官府一验。黑色的太阳有什么?官府里又有什么?这才是他跟来的原因。
很快,他就知道了。
官府门外,朱红大门前。
不似平常大门外立两座石狮子,放的是一尊高大石像。
足有一人高,大如牛,毛密如雨,两眼怒睁,额生一角,低着头,足蹄抵地,做出要攻击的模样。
獬豸。
传闻中能辨忠奸,分是非的神兽。
它和天上那轮太阳一般漆黑,因为低着头,黑黢黢圆睁的两眼在柔黑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它的眼睛,就立刻移开眼。
方才短短一瞬的对视,他似乎看到獬豸的眼珠直看向他,而后,便是火辣辣地疼,好似眼睛被点燃的蜡烛飞快燎了一下。
紧接着,他看天上的太阳也觉得刺眼起来。
姜遗光的视线已有些模糊了,他没说出口,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任由善城的城主带其他衙役出来。
城主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脸,眉目慈悲,率人在獬豸身前放上香炉,香炉中不知生了根什么香,竟冒出黑色的烟。
黑烟袅袅,飘散在獬豸周身。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那獬豸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好像,从一块石头,变成了活物。
衙役早就请了大夫来,把卢素唤醒,等香燃尽了,才拖到獬豸像前。
“我不是恶人!我真的不是!”卢素崩溃大哭,拼命想往回跑,可她仍被死死按住,放在獬豸兽底下。
姜遗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明辨忠奸的神兽如何辨认出一个还未做恶事的恶人。
四周围观的百姓俱安静下来,一声不敢吭,望向獬豸的目光皆带着敬畏之意。
卢素还要逃,一到獬豸阴影下便动不了了。
众人瞩目下,黑石雕的獬豸像,缓缓动起来。
头更低,圆睁怒目死死盯着卢素。
不知从何处传来,或许是来自獬豸口中,又或许来自四面八方的野兽低吼声响起。那是说不出品种的某种野兽,吼声响起的一刻,无根飓风呼地狂卷过来,飞沙卷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而后,那獬豸上身伏得更低,额间尖角对准了卢素。
已有不少心软的善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
姜遗光站远了些,他仍旧觉得刺眼,可依旧睁着眼看,那股刺痛叫他睁不开眼,他便捂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过去。
据说,獬豸能明辨是非忠奸,辨认出奸臣贪官后,会用角挑破他们的肚子,再把他们吃进去。
但他看见的獬豸,用尖角挑起卢素的侧脖颈,狠狠一划。
那颗头颅落下来。
头颅和脖子连接处,平滑干净,没有一滴血。
而后,獬豸身下仿佛和它连成一体的漆黑阴影忽然间软下去,无头女尸,连着她的头颅,一同沉入了阴影中。
风停歇。
獬豸又变成了一座不动石像。
姜遗光这才放下手。
他发觉自己已经看不清其余人的脸了,眼前一片模糊。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都是模糊的。他们穿着的衣服颜色也是模糊的。分不清……分不清红绿黑白。
仰头去看,天也混混沌沌,蓝底的天,黑色的太阳也模糊了,一块又一块,分不清是云还是太阳,好像蓝布上乱七八糟的墨块。
他眨眨眼,因刺痛生的泪从眼角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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