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山下的只有一条路,一条能望到底的长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
据说,若心诚之人能从底下一层层磕上来,磕到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即便大奸大恶之人,也能立地成佛。
山头摇晃,站立不稳,有些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更多香客急匆匆奔逃,踩踏,脚下踩了砖石、碎瓦砾,还有滚到他们脚下的人。
程巍也混在人群中。
他没料到自己不过进一趟寺庙竟能碰上山崩,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
还好,还好母亲已提前下山了。
“别挤,让让!”程巍夹在一旁某户人家护着小姐的家丁中,推来搡去,一个不慎,给推到了护栏边上,荷包掉了下来。
程巍当即色变。
荷包里装着山海镜!
他发了狠,拼命冲过去,也不管前头是谁了全都冲撞开,飞快捡起荷包一摸,心下松口气。
还好,镜子还在。
没有任何一个僧人逃跑,此刻,在他们身后的巍峨寺庙中,传来了整齐浩大诵经声。
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海浪。
“咚——咚——”
悬挂在正院中的铜钟,响彻云霄。
钟响,寺毁,山崩,人出逃。
这座山要塌了。
眼前的一切飞速破败下去,姜遗光终于看见了坐在平台中央的容楚岚。
厉鬼再遮不住他的眼睛后,一切都显露了原型。她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紧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地动山摇中一动不动。
但她还活着。
姜遗光向她走去,捡起了地上的铜镜。
一面镜子对着她,一面镜子对自己。虚空中凭空升起扭曲的轮廓,他听到了诵经声、钟声、人群仓皇逃窜声中的厉鬼哀嚎。
手中铜镜忽然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凉下去。
山崩停歇,寺庙飞速破败下去,眼前的十八罗汉连同百丈佛金身好似在弹指间度过了数百年光阴,腐朽不堪。
收进去了吧?
姜遗光推了推容楚岚肩头。
“结束了。”他轻声说。
第60章
容楚岚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有人推了推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更捂紧了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不回答。
“是我, 容姑娘。”姜遗光再次推推她。
捂着耳朵的手, 触碰到了冰冷的镜面,和虽有些凉,却带着活人暖意的手背。
“结束了, 走吧。”
听上去不像作假。
容楚岚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正对上一面铜镜,铜镜中,她睁开眼与自己对视。
姜遗光把铜镜放在她面前,若容楚岚眼中有鬼, 在她睁眼的一刹,山海镜就能把鬼吸附进去。
但万幸的是,她的眼里没有异常。
二人并肩离开。
他们身后,大佛如草木枯萎般衰败下去, 斑驳裂纹爬满身, 唯那双垂下的眼,大爱且无情。
山上的香客都跑光了, 空落落高旷几间屋子的破败情形也无人得见。二人从后院慢慢往前院去,没有一个人影。
青松绿得瘆人,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容楚岚避开树上掉落下的一根枯枝, 遗憾且疑惑:“善多, 你是如何察觉的?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她疑心厉鬼也假扮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人,想知道善多是如何识破的。
姜遗光说:“你说过, 我们死后,魂魄都归镜所有,镜外恶鬼无法杀死我们。”
容楚岚有些唏嘘。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再怎么镇定,也有慌乱时,一慌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有件事,我得同你赔个不是,先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也不想。”
正说着,拐个弯,前方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身着僧衣的身影,容楚岚瞬间噤声。再看过去,那原是具穿着破旧僧袍的白骨,坐在圆凳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满是灰尘的经书。
“看来,这座寺庙中的僧人也早就没了,怪不得……”
姜遗光:“你方才想说什么?”
二人继续从后院往前行,这一路上碰到了更多具白骨,有些匍匐在地,有些坐在蒲团上,仍旧做出恭敬念诵经文的模样,更有一具站在巨大铜钟前,搭着钟椎做出要敲钟的模样。
起初看还有些惊吓,再看便逐渐习惯。
容楚岚继续说:“你也知道,镜中死劫皆有恶鬼怨念而生,每收一厉鬼,死劫便多一重。若是自己的这面镜曾收服过一二厉鬼,便定要经历其怨念所化死劫。”
“这样一来,我下回所渡死劫,应当就是这座寺庙?”
容楚岚点头:“确实如此。”
姜遗光问:“这样一来,应当有不少人争着收鬼才对。”
左右都要经历死劫,事先知晓死劫详细,岂不比旁人轻松许多?
容楚岚叹道:“若仅如此,我也不用为难了。我原是想请你一道来,发现恶鬼后便收进我的镜中,谁知我这样不争气……”
容楚岚有自己的私心,她之前故意不提此事,就是担心姜遗光在要紧处拖延。可现在那厉鬼真被他收走了,这就……
她一字一顿慢慢道:“镜中恶鬼,必会对将其收入镜中之人充满恶意。”
所以,很难说是否有利。
姜遗光静默片刻:“依你所说,我下一次死劫,必会先被厉鬼针对。”
容楚岚愧疚道:“我很抱歉。”
她不说,姜遗光也会在近卫行赏时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到时恐怕要恨上自己,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死一般的沉寂。
容楚岚轻声道:“我欠你两个人情。”
姜遗光平静道:“贺韫的消息不算。”
“自然不算,那是交易。”见他不打算追究,容楚岚松了口气,开始说起自己查到的消息。
“如你所说,贺韫死后亦成厉鬼,变为镜中死劫,才渐渐被世人遗忘。但并不仅因为此,先帝在时,贺韫此人便因科举舞弊一案为人所不齿,到本朝更是无人敢提起,只是……他到底曾名扬天下,那桩案子又惊动朝野上下,平常无人提,不代表所有人都忘了,朝中还是有不少人记得他的。”
容楚岚狠狠心,压低声音说道:“他是江南西道人,中举后,曾任过东宫官。”
曾经的东宫太子——当朝的天子。
太子身边人竟出了舞弊案,若是处置不好,天下读书人都要不平抗议,将直接影响太子本人储君之位。
也难怪成了一桩忌讳。
“当年科举舞弊一案,可有卷宗可查?”
容楚岚苦笑:“这就为难我了,即便有,也不是我们能看到的。”
“当年涉案者几乎全部处斩,无人敢在提。后来,当今天子登基,贺韫的同年,一位名叫谢丹轩的大人在大赦天下时,向陛下讨了恩典,请求重审舞弊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陛下松口,移交大理寺重查。后来,果真翻了案,但那位谢大人也被派去了夷州。”
夷州,东南最贫苦的岛,岛上人少,靠打渔为生,常有倭寇出没。派去那里做官,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忌讳的。
“听说……”容楚岚有些迟疑,“今年京中有位学子颇有才名,同样来自江西,同样姓贺。”
姜遗光:“他和贺韫有关系么?”
容楚岚:“这我不清楚,或许只是巧合。”但她的神态分明在说这不是巧合,只是她不能再往下说。
考试答卷时,考生需写上祖籍,谁也没法隐藏自己来历。可以说,这位考生能出现在京中,背后用意值得人好好深思。
更多的,她也查不出来了。贺韫怎么死在牢中,当年科举舞弊一事又有怎样的隐情,尽数沉埋在漫长岁月中。
姜遗光记下了她说的话。
“我劝你暂时不要去找他。”容楚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即便贺韫被人遗忘,可这贺姓学子早已引起了朝中一些人注意。”
“大家都在观望,殿试中,陛下会怎么安排他。”
姜遗光:“我会注意的。”
容楚岚叹道:“死劫渡过便罢了,又何必去查?有时候,人也需糊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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