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脊早就被冷汗浸透了。
陛下拣起托盘当中的几份供词,翻开看。
底下跪着的一排大人们额头汗冒得更多。
“状元游街,本是好事,偏偏办成这样……”皇帝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底下人一抖。
“仅仅一日,被踩踏而死的百姓就足有三百余人,还不算那些被踏伤的,趁机拐卖了孩子的。进士一百人,也折进去二十五个……”
折子轻飘飘往桌上一拍,纸张发出轻响。
皇帝深深吐纳一口气。
熟悉的人却都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火。
陛下即位三十年,已经很少再动怒。但今天这出荒唐事儿实在是……谁也没想到啊!
谁知道从天上会掉下一个女人来?还好死不死地砸在状元身上,把他砸下马。
伺候的宫女之一便是近卫的人,她更心知陛下的怒意为何。
除了受伤和死去的人以外,这桩事传出去的影响更为恶劣!
偏偏是陛下开的恩科,偏偏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游街时天降横祸,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那些反贼,又有话可讲,指不定会把这事儿编排出什么花样来。
这件事的确是厉鬼所为,可他们能说吗?敢说吗?就算他们不敢说,老百姓就不会在心里猜测吗?不会偷偷乱传吗?
要知道,半个京城的眼睛都在那一刻盯着状元郎,眼睁睁看着那女人掉下来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事儿根本止不住外传。
百姓多愚昧,要是让他们知道京城中有恶鬼,恐怕天下就要大乱。
陛下再度深深吐纳几口气,一挥手,示意底下还在不断磕头的人们退下。
他们身体一软,几乎要瘫下去。旁边伺候的太监们眼疾手快,两人一个赶紧将大人们扶住了往殿外挪,再悄悄把地面擦干净。
陛下坐在几案后,看向杜尝。
杜尝连忙向其他人使眼色,很快殿里伺候的宫人们悄无声息退下大半。唯有几个穿着太监宫女服饰的近卫们留了下来。
据他们禀报,贺道元四肢俱废,即便救回来也只能当个废人。奇怪的是,他的手脚都不像是摔断,反而像被活生生扯断的。
从天而降的那个女人住在城西,姓白名汀兰,寻常人称其为兰姑,也是一位入镜人,那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上空往下掉。
她的情况还好些,只是摔断了两条腿,接回去就好了。
“……也是入镜人?可是因为她身上的诡异?”
回话的近卫连忙道:“并不,据兰姑说她并没有入镜,只是好好在家里待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就来到了大街上。”
他小心地觑一眼陛下神色,谨慎道:“……依奴才看,她不像是说谎。”
这样一来,背后就一定有某些他们不知道的缘故。
“你们还查出了什么?”陛下问。
近卫有些为难,左右看看,一叩头,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除了兰姑和贺大人以外,还有别人。”
“礼部员外郎刘生源之子,未曾上街,在家中无故从屋顶摔落,左腿已废。一书生上京赶考住在京城中云来客栈,当时也无缘无故从楼上坠下……”
近卫列举了十几个他们打探到的怪案,全都发生在今日事故不久后,相隔不到一刻钟。
当然,这些人都被他们想办法封了口,不让说出去。
皇帝一听就皱眉。
无故坠楼,他想起了前些时日京里的坠楼案。
那场案子就发生在入镜人之中,因为他们都入了同一场幻境。而那场幻境,也是迄今为止他所知入镜人数目最多的一场,甚至于出镜后,诅咒也仍旧纠缠着他们。
算起来,还和倭国传过来的长眠诅咒有关。
只是,他本以为坠楼一事该只发生在入镜人之中,为什么现在还波及到了普通老百姓身上?
陛下问起,近卫自然要答:“启禀陛下,这回的坠楼一事和上一回无关……”
兰姑也好,贺道元也罢,乃至他们在京中调查的所有人,他们都声称自己在下坠前看到了一个顶着大头娃娃头罩的人。
说着,近卫呈上了画像。
很普通的大头娃娃的模样,奇怪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不记得那个大头娃娃穿了什么衣服,长多高。他们只记得这张油光发亮的大头娃娃的脸。
陛下低头看着纸上图案。
画上的人顶着最普通最常见的面罩,面如满月,眼白正中挖了小孔可以让里面的人看到外头,眼睛和嘴唇都画出笑弯弯的形状。头发剃光了,只有额头正中留一缕。
“就是它?”陛下问,“可有问出,他们为什么会碰见这个东西?”
恶鬼行事无常,如果惹上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甩掉,只有等死。可想要招惹到这种恐怖的厉鬼也是有条件的。
他们一定是有意无意间做了什么,要不然,怎么会都碰上这个大头娃娃?又怎么会同一时间遇上同样的怪事?
近卫迟疑道:“他们都说,是因为一本话本……”
“话本?”陛下反问。
近卫小心斟酌词句:“不敢欺瞒陛下,他们的确说是因为一本话本。看了那话本后,他们就见到了那个东西,等他们再一次看见,就是今日出事了……”
所以近卫猜测,这话本里也带了诅咒,看过的人就会被大头娃娃缠上,再被其趁机杀死!
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话本……
陛下当然不会以身试险去看,只是听近卫禀报。
“这话本名叫《将离》,正是上回长眠诅咒的破局之人姜遗光所作。只是,他写出这话本时,还没成为入镜人……”
姜遗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陛下眼前。
自小到大的古怪经历、被认为天煞孤星、亲手杀死祖父、离奇成为入镜人……再到后来一桩桩一件件,他所在的每一场死劫几乎都是靠着他破局,尤其是上回困住了几百人的长眠诅咒,也靠他一力挽回。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才十六岁,翻年也不过才十七。十六岁就能渡过五六场死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不巧的是,姜遗光去了瀛洲,至今未归,否则召来身边也算得用。禀报的近卫如是想。
陛下微微皱眉。
近卫们都知道死劫有多难,他能听出近卫口中赞叹的意味。毕竟姜遗光不光自己渡劫,还能把其他人一起带出来。他们当然觉得这是个忠心的苗子。
可陛下却能感觉出,这是个天赋极佳,却又生了反骨的年轻人。
这样有才气的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驯服。
他用朝中官员也是如此,刚考中入官的读书人最是麻烦,得狠狠磨一磨性子才能用,否则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惹出祸来。
陛下总觉得,姜遗光也是这样的人。
他表面驯服,但心里未必真正忠心,这样的人就像一匹狼,永远不会对人低头。
“再去查查姜遗光。”皇帝吩咐下去,“尽快把他从瀛洲接回,速去!”
……
姜遗光还不知道自己在陛下面前有了姓名。
他正在做其他事。
满大街都是木偶人,一动不动。这些木偶人都是念心中用来唱戏排戏的东西,念靠着它们,演出了将离这个故事。
但现在,这出戏被打乱了。
姜遗光心想,现在需要把这出戏唱完。可白家三个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有他一个人也很难办,他需要其他人帮忙。但他担心再次出现刚才的情况,不能说不能想,便随意找了一家店,在里面找到笔墨后,把《将离》话本后半部分写了出来。
现在的戏已经完全乱套了,但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是时间被打乱而已。只要让黎恪他们看到,他就有办法联合这些人出去。
姜遗光书写速度很快。
写过一遍后,他将这些信纸折好贴身放着,又开始磨墨重新书写。
这一回他写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第一遍,他把《将离》这个话本完全照抄了写下来。
但有那么几页他并没有真正写出,而是在脑海里推演出写在纸上的布局后,飞快打乱顺序,将其中关键几页的字全拆了再记录下来,写成一段语焉不详混乱的文字,和一大串用来解读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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