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皎初是不知,以为哪方有旧之人消息灵通,点头道:“请进来。”
结果在待客正厅候到的却是一位素不相识之人。
谢容皎将他从额头至下颔打量再三,确认固然是一副满是书卷气的清正长相,自己却没留下过印象,迟疑道:“不知这位兄台是?”
他有点后悔没把江景行一起叫出来,万一此人与自己相识,自己却叫不出他名讳,多有怠慢,实是尴尬。
那士子朗然一笑,上前拱手为礼:“在下周煜,此番冒然前来,叨饶之处望郎君千万宽恕。”
周煜这个名字倒是熟悉,似是姜长澜口中那位有望文武双冠,前途无量的士子。
得知确是不相识之人后,谢容皎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不知周兄所来为何?”
士子之间的往来,总要有几番三推四却的客套唱和,周煜被他一针见血式直接怔了一怔,随即道:“说来惭愧,在下听闻群芳小会上人才济济,便存有相交之心,行此无礼之举,郎君不要见怪才好。”
群芳小会前,士子相交互为唱和早为心照不宣之举,倒不能怪周煜来得仓促。他来访对象若换一个,早在他说出第一句话时早早默契报出自家家门来历,然后是好一番把盏言欢。
谢容皎这才知悉他来意,好心提点道:“怕是要令兄台失望,我非此次参会之人。”
他婉拒之意已在话中字里行间清晰无疑透出来,不料周煜愈发来劲:“郎君莫要自谦,能得受邀一观资格之人,哪个不是文成武就?今日算是周某撞了大运,敲开这扇门。”
谢容皎:“...当不得兄台谬赞,我不过占出身的便宜。”
他差点没把送客二字直白写在脸上,心有七窍的玲珑士子却好似根本不曾听懂他语中暗示,甚至一刻怔愣未有过,自顾自眉眼飞扬说下去:
群芳小会上文比的辩题以释教为题,论释教在九州传道好坏,我私以为这题目出得极妙,大至社稷江山,小至民生百态,玄如奥义道旨,皆囊括之中,不知郎君可有兴致听我浅见?”
当今天下虽学说百家纷杂,终究是三家影响最大,流传最广,为儒、道、佛三家。
相较九州本土立说的两家,起源西域流传而来的佛家饱受争议。
尤其连年来战祸不断,流离失所者比比皆是,佛家积德行善为转世一说,于其无异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同时在士林中批判着有之,赞赏者有之,两极争吵至今,未出结果。
谢容皎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状态:“兄台,我修习剑道。”
谢容皎外表不像极了剑修,内里却与大多剑修毫无二致。
他只是个仅仅装得下打架,满心满眼里想着一剑破万法的庸俗剑修,为什么要听人祥叙三教道义,逐条分辨好坏,受这些折磨?
恰是此时,厅堂后面屏风悠悠然转出条人影,周煜未来得及起身见礼,便听那人对着谢容皎道:“阿辞,我说怎么找不见你,分明说好这个点与我练剑式的,还是你求了我好久的。”
谢容皎如释重负,顾不上与他计较自己什么时候求了他好久,歉然对周煜道:“如兄台所见,我应跟随供奉学剑式在先,怕要失陪。”
周煜当然不好纠缠下去,理解地笑道:“本是我唐突,打搅到郎君,郎君不计较已是极大量。”
待他走后,江景行向谢容皎笑道:“阿辞,如何?我这围解得及时吧?”
“及时。”谢容皎发自内心,“说来奇怪,我已与那位周兄明言过我不是参与群芳小会的同道中人,他兴致却不增反减。”
他终年与江景行游历在外,对谢家家业全不在意,不消说会对世俗官场权力的暗潮涌动上心。
江景行反看得透彻,闲闲道:“能结交参与群芳会的同道之人固然好,但他们结交为的本是将来助力。能得请柬之人少说是权贵出身,寻常同僚给的助力怎及得上权贵青眼。”
谢容皎恍然失笑:“原来如此,恐怕接下来还有得人来访。”
他望向江景行,眼中殷殷期盼之意把他心思卖得一干二净:“说不得要麻烦师父唱两场红脸替我解围。”
这到底不是什么光彩行为,谢容皎亦觉不好意思,衣袖被他揉皱成一团,但一想到真要与人清谈的头疼,他犹豫两回,仍是不假思索把自己良心卖得干脆。
他贯来疏寒清远,鲜少流露出这样少年气面对着长辈的撒娇姿态。
正是足够的亲近信赖,方有这样的柔软直直戳人心肺。
江景行被他那么一望,心早软成一滩水,让他指东绝不打西,偏偏要故作镇定:“尽管交给我。”
随着清风穿过无数回廊拱桥,雕梁画门,在萧萧植被之间,周煜长身而立。
他脸上表情是与飒飒秋风,疏举荷叶如出一辙的淡漠中带肃杀,全然不见小院中装作听不懂谢容皎直白拒绝,厚着颜要凑上去的士子模样。
“谢容皎其人,我大致有一二了解,让他放心,事情我会办好。”
他对面之人声音尖细,有种不男不女的古怪腔调:“周郎君大才,我和主上皆是放心的。”
他意味深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此时若成,周郎君飞黄腾达自不用说,连带令堂一道消受郎君的好福气,祖上增光啊。”
周煜无声讽笑,袖底双手紧握成拳。
累人家室,你们主上也就这点本事。
他心底嘲弄地想,怪不得这辈子注定只能做条伏龙。
第51章 群芳会(六)
果不其然, 送走第一个上门的周煜后,接着欲交友清谈的士子陆续不绝。
多亏江景行唱黑脸一个个把他们吓走,上演一场严苛到不近人情的供奉和性格温软尊重长辈的世子之间的好戏。
不管是哪个人设,都偏离真实得有点过头。
侍女熟知内情, 自认早早看透这险恶无常的世道,傍晚忍着笑轻声细语告诉他们, 周围左近传遍了这家院子里住了个老古板前辈的消息。
江景行委屈。
他替自己打抱不平:“我少年时候最讨厌这样的老古板, 是绝不肯让自己沦落到和他们一个地步的,没想到今日却为阿辞你自打脸。”
谢容皎自认有求于他, 亏欠良多,低声道:“有劳师父。”
少年微微郝然的样子如春风过境,冰消雪融, 不经意间吹出朵芬芳馥郁的桃花飘扬在风里。
正是得益于清冷, 于是愈加艳美。
接着谢容皎宽慰他道:“师父你用的是易容, 小会后改头换面, 无人人认得出你。”
行吧, 是阿辞才想得到的安慰。
江景行服气。
他提要求:“下次我说书时阿辞你要在台下认真听。”
“好。”
“下次我算命时阿辞你要在我身边给我递茶。”
“...好。”
江景行心满意足。
其实不如听一听士子清淡也挺好的,至少比陪着江景行说书算命强。
谢容皎认真权衡得失利弊。
他抿唇微微而笑。
可还是很想一直待在江景行身边。
如果刨掉他算命说书时那些无趣的陈词滥调,只剩下和他一起的时候。
似乎看起来很好。
第一日比文科, 如姜长澜所说, 周煜才学着实出众,尽管文科较之武科, 远难分辨高下, 与周煜同台的士子却无一不心服口服, 拱手认输。
照他势如破竹的势头,定然夺下文科一道的桂冠无疑。
说来有趣,姜家是诗礼传家,姜家家主抚着一把美髯在主位上看得不亦乐乎,姜长澜百无聊赖跑到谢容皎边上来凑热闹。
江景行嫌他碍眼:“姜大你在京城难道没什么故友?怎么尽凑来阿辞旁边?”
想当年招仇恨如江景行,好歹还有个谢桓样样场合和他一起狼狈为奸继续拉仇恨,姜长澜若无个交游密切的,未免太惨。
“有是有的。”姜长澜无精打采,“哪家子弟没几个交游?不过我算是特别的。”
他叫屈道:“清流世家没几个和我谈得来的,有交情的几个军功起家的勋贵子弟,要不是跑到边疆险境去历练,要不是在禁卫军中职责在身走不开的。全不是的还不许他们乘着休沐日在家多陪陪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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