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幽幽道:“瞒不过江郎耳朵。翠翘不舞还乡以后,我心中一时气愤,道没了那冤家,我还弹劳甚子的琵琶,便把原来的那把给甩了,从此收手。后来耐不住楼中无聊,方寻了一把音色合心意的自娱自乐,也幸好如此,才没耽误江郎听曲。”
怪不得昨日寻不见翠翘,原来是早已归家去。
江景行了然,对她们之间的暗潮涌动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若舍不得翠翘,想她留下来作伴直说即可,她未尝不答允。”
红袖敛眉一叹:“翠翘不比我,我无亲无故,全把此地当作归宿。她心里仍存着个故乡念想,既是好去处,我做甚要拦着她?再说,谁稀罕她作伴?”
说到最后,她柳眉竖起,眼含嗔意,若不是对面的是江景行,手中一盏热茶怕早已泼过去。
女人心,海底针,江景行只得对其口是心非无言以对。
静了一会儿,被挑破的恼意消散,红袖语含关切问道:“江郎这些年呢?在外过得可好?虽说圣人风风光光的传说一向不少,可我总要听江郎自己说一声好才放心。”
他们俩之间的对话比之云泥之差,沉香楼日薄西山的花魁娘子与独步天下第一人之间的对话,倒像是阔别多年之间的老友闲聊。
有岁月不饶人的感慨,更多的却是真心的祝愿和关切。
江景行似是想起什么,笑得毫不收敛:“很好,比以前好上许多。”
他装模作样怅然两声:“就是不免受自己徒弟管束,半分没圣人应有的潇洒模样”
话虽如此,他眼里的笑意倾倒出来估计能倒满眼前慢慢一盏,甜到齁得死人。
嫁人当嫁江景行。
曾经那个江郎又回来了。
红袖鼻尖微涩,忙喝了口茶遮掩微微哽咽的声音:“在我这里还装?若是你江景行不愿意,谁管束得了你?”
江景行叹道:“被罚跪过祠堂吗?”
红袖没好气:“旁人不知晓我的身世,你江景行难道不知我是孤儿?”
江景行没理会她,按编排好的语重心长说下去,“被罚跪祠堂的时候,你再巧舌如簧,能和祖宗牌位去说你的委屈不平?你身具十八般武艺,难道能把你十八代的祖宗牌位乱砸一通泄泄气?”
都说祖宗在天之灵泉下有知,江景行对此倒是很不以为然,倘若真是这般,江家老祖宗听他在祠堂里的絮絮念怕是不知道要被气活几回,让他别活蹦乱跳到现在给江家丢人现眼。
红袖纳闷:“您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江景行深觉朽木不可雕,索性挑明了讲:“我徒弟那位祖宗,打不得骂不得,我能怎么办呢?”
只有百依百顺的供着,好声好气的哄着。
有些人呐,哪怕你修为盖世,手眼通天,遇上也一样是长剑空利,英雄束手。
第49章 群芳会(四)
红袖忽抬袖掩面扑哧一笑:“你徒弟莫非是昨日和你一起的那位红衣公子吧?模样生得怪好看的, 半点不比你年轻时差,就是味道不一样,没你讨姑娘喜欢,站在他身边容易黯然失色自伤容貌。”
江景行:“......我如今难道不年轻?可不许打他主意。”
红袖仿佛明白什么, 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几欲打跌:“江景行, 那时我们可没想到, 你英明潇洒了半辈子,片叶不沾身, 倒头来竟会在自己徒弟身上栽跟头。”
天道好轮回。
自认心虚的江景行没话可说,好半晌才不服气似扔了句:“我有什么办法。”
情之所起,身不由己。
好不容易红袖笑得没那么放肆, 她哎呦一声, 抬手扶了扶被她前俯后仰得摇摇晃晃的珠钗梳篦:“我在楼里看惯风月, 你提起你徒弟时整个人都不一样, 那双眼睛亮起来的神采骗不了人。”
江景行无奈道:“劳你代我保密, 别让第三人知道了去。”
红袖满口应下:“楼里多少隐私事,我何曾泄露一星半点?更别说是江郎的。等等,这可不像是是你江景行的做派。”
“我怕他厌我。”
红袖这次笑得更夸张, 直捂住心口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江景行走都没能起身相送。
有位婢子怯生生追上来,递给他本册子:“是娘子让我转交给郎君的, 说兴许用得上。”
江景行看也没看一眼就晓得里面是什么败坏世风的东西。
他低声道:“你们娘子是想让我死。”
婢子没听清楚, 抬头满眼疑惑望着他。
册子在他手里化为碎末, 江景行淡然自若:“替我多谢你们娘子美意,另外代我转告一句,这楼里有什么册子是我没看过的。”
婢子回房,看见红袖笑出眼泪晕花鬓角斜红,发髻散了半边。
许久没见着娘子这样高兴过了。
另一边的姜长澜是真要出来眼泪。
他小声道:“阿姑,我可以不要家主之位。姜家家主历代从文,我不欲打破祖训,我从武带给姜家的好处未必少。”
“闭嘴!”姜后眼眸一扬,森然道:“你以为你是谢容皎不成?谢容皎不要世子之位,是他身后有圣人撑着,纵他连谢家子弟都不是,凭着圣人名头,谁对他不捧着笑脸?再说谢容华是有大才,你和你弟妹一起长大,你一个个数过去,数得出能挑大梁的吗?”
姜长澜垂死挣扎:“稳妥守成未尝不可。”
姜后重重一拍案,茶盏上盖子跳了一跳,响出一声清脆瓷声:“糊涂!”
她抬起眸子,眸中寒光竟掩过温雅气韵:“倘若是太平时候,姜家为四姓之一,底蕴丰厚,我又何尝忍心逼你?
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似坐上圣后宝座,风光无限,姬煌恨不得立马把我从这位置上踢下。他碍于礼法孝道,不敢直接动我,姜家便是他发作的最好借口。”
姜长澜几次想要抬头,又几次低回去,不发一言。
姜后语气转柔:“阿澜,换作往常,你要从军我亲自拦着你阿爹,为你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姜家世世代代出文人,我懂你赤诚之心,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居心叵测,姬煌坐稳皇位后随时可以借你给姜家好看。”
姜长澜缄默。
姜后见状也心疼,苦涩道:“我在内提防着姬煌,在外北周风雨飘摇,这是先帝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他放心交给我一半,我怎么敢和姬煌撕破脸皮等周室到无可挽回的衰败局面,让外人捡便宜?”
姜长澜声音微哑:“我已不是小孩子,阿姑你不必和我说这些,我懂得。”
世家子弟一身荣辱皆系于家族。
荣华满路是家族赐予,若是家族倾覆,非是超凡脱俗如江景行,亦是丧家之犬罢了。
万事当以家族为先。
姜长澜内心油然升起一丝悲凉。
将来他会不会也这样教导他的晚辈?
这个念头窜上来,姜长澜如孤身置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中,对面是狄人千万精兵,举目无援,汗湿重衫,惊得他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姜后眼里含了许多姜长澜说不清楚的东西,却最终不置一词,归于风平浪静,她笑道:“过两日姜家主持的群芳小会,群芳小会虽比不得群芳会万众瞩目,也是大场合,你得给我长点。”
待姜长澜走后,她跌坐在榻上苦笑:“我年轻时,成帝在位,姬煌已然出生。若无江景行神来之笔的一剑,先帝为成帝幼弟,眼看着怎么着都是登不上皇位的。我一心想着为官出仕,成大事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阿爹要我嫁给先帝,我是不乐意的。”
女官眉目沉静,劝道:“陛下如今岂不是成了大事业?放眼天下,莫说女子中连那谢归元也比不得陛下,男子中亦寻不出稳压陛下一头的人物。”
“终究是意难平啊。”姜后扫过水晶盘中自己被岁月磨得温润秀致的五官倒影:
“阿爹拿家族牵扯住了我。我当时心里暗自发狠,想着若我有子女,我定不让他被那见鬼的家族大义绊着。不曾想到时至今日,居然是我拿这鬼东西去绊我视若亲子的阿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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