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值得。”
谢容皎对着国师说过一模一样的言语。
国师说的话和谢桓现在说的也一模一样:“不辞你觉得对,不后悔,就去做。”
那是国师第一次替换掉世子有礼而生疏的称呼,亲近叫他一声“不辞”
谢容皎恍然过来自己原本也该是国师很亲近的晚辈。
可惜国师这一辈子为最早的几十年放弃得太多,没有可以带着三分亲昵喊一声小名的晚辈,没有可以拍肩大笑酒后诉衷肠的知己,也没有心意相通足以海誓山盟的恋人。
只剩下面具外谁也看不透,情不自禁远他三分,面具里却行将就木孑然一身的他自己,日薄西山的帝国和泛黄脆弱得可以轻易碾碎在时间车轮下的少时梦想。
不同的是,对他的先斩后奏反应过来的谢桓还额外愤怒地添了一句:
“不对!就去做个大头鬼!你一声不吭做都做好了!”
他果然是上辈子欠了姓江的数不清的钱吧?
第107章 八方星火(五)
“不辞你说,凤凰当初设阵保留气机的时候, 是不是想到长明灯复燃, 身怀凤凰气机的天命之人成圣的那一天?”
如谢离活着时候的凤陵城。
做到了这一步, 凤凰当然不必在担心所谓的北荒乱华。
“或许有些事情是命定的。”
谢容皎答他:“是自己想要的时候就命定, 不是自己想要的时候就人为。”
十足光棍的精神胜利法。
谢桓像是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感慨给不知谁听:“最怕自己沾沾自喜一段天定良缘, 结果发现是人家可以算计,戳着软肋来,事事安排得明白的一场人为啊。”
而他和朱颜, 皆被作弄于这一场人为之中。
“言之过早。”
陆彬蔚说完那一段咳嗽都有点咳不动, 毕竟咳起来一震胸肺, 他断裂的肋骨戳起来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情。
被汝阳公主摔在地上的佩剑也仿佛感知到主人沉重心境,配合地不出剑鸣声音。
汝阳公主与陆彬蔚无言对着良久, 积攒了点力气,慢慢弯下腰去捡起她的佩剑, 摔了四个字:“言之过早。”
“摩罗想要南蛮归复北荒, 还太早”
“至少我还在。”
陆彬蔚震惊看着她, 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是什么。
国师两百年前就可入圣,苦苦压抑境界虽说自有其苦衷所在,但是一朝入圣,其积蓄丰厚远超摩罗,甚至江景行见到, 恐怕也要头疼。
汝阳公主一个大乘厉害是厉害, 哪怕在她巅峰状态下, 仍不够国师一剑的事情。
更何况她受了重伤,能自如行动已经是勉强,再为南疆出头干吗?给国师开锋祭剑的吗?
陆彬蔚选择沉默。
他怀疑汝阳公主多半被太过沉重的事实结论刺激得心神失常,不打算再开口火上浇油下去,以免真逼疯了汝阳公主就不太好。
汝阳公主读懂他的神情。
她可能精神状态当真出了点问题,还有闲心笑了一声:“我也觉得我疯了,毕竟以往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看不到希望赢面的事情。”
不,您这不是没有把握。
陆彬蔚心说。
您要是换个目标,比如去给国师送个死,给摩罗送个南疆什么的,把握还是十成十的稳。
地道中仅有有限的几支烛火方便看清道路,能供汝阳公主整理衣饰的明镜是想也不用想不会有的,她只能凭着感觉抚平褶皱,扶正鬓边的珠翠,理顺腰上的环佩丝绦。
一件一件,都是按照九州衣冠望族最爱的款式来的。
汝阳公主说:“可不管有没有人承认,我总归是周室的女儿,是南蛮的王后,是掌握他们生死命脉的人。我在得势时借着两家威风八面,失势时也不能说丢开就丢开。无论是生是死,我总得活得像个周室的公主,像个南蛮的王后。”
尽管姜后记不记得遣人给她送节礼是两说,南蛮不知有多少南蛮王的心腹盼着汝阳公主越早死越好。
似乎除了她自己,没人盼着她活得像个公主,像个王后该有的样子。
汝阳公主提着剑:“我当然可以和陆帅你一起逃去凤陵,谢家的世子我见过,是个很好的孩子,想来很愿意给我一席之地做庇护,那么南蛮的民众,南蛮的兵士该怎么办?”
陆彬蔚若真欲逞起口舌之快来,整个九州找不出多少人是他对手,书院学子的读书万卷,法宗的大道万千,佛宗的妙语经纶,通通能在他舌下溃不成军。
但是陆彬蔚没有劝汝阳公主。
因为倘若哪天摩罗打进他麾下带领的归元军,若是没法求援到谢容华,是真正毫无退路的死局,陆彬蔚也不会退的。
他身后是九州,身边是无数愿意为九州死而后已的袍泽,背上的是谢容华的信任和期望。
无论如何也不能退。
汝阳公主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够国师一掌看的。南蛮该沦为北荒治下的还是会沦为,荒人该烧杀抢掠的还是会烧杀抢掠,该做草芥的人命变不成珍宝。”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地方。
明知会发生的是如何地狱般的将来,自己却如撼大树的蜉蝣,拼却着粉身碎骨也无法阻挡崩塌楼台的一二。
“可我要试过,才能心安理得。比起苟且偷生,至少能死得理直气壮。”
说罢汝阳公主不再停留,提着剑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相反的路走回去。
烛光昏暗了她女性的纤秀身形,竟在昏暗中拉出高大影子,仿佛两百多年前提着剑一步一步在尸山血海里走向皇位的北周太|祖。
陆彬蔚凝视着汝阳公主的背影很久。
也不算很久。
因为他还能一颠一颠地追上汝阳公主。
到处乱扎的肋骨疼得陆彬蔚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且慢!”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
汝阳公主悚然望着他,怀疑陆彬蔚比自己更早坏了脑子,打着拿符箓炸死国师这个圣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事实证陆彬蔚的脑子好好的。
他握稳了笔,一张接着一张笔,就地取材,直接往自己衣襟上蘸血,落笔速度快到墨迹未干的符纸蝴蝶似飘扬在地道中,看得汝阳公主提心吊胆,生怕符纸一个不长眼睛飘到烛火里,害得陆彬蔚还要再给自己来那么一刀。
“可否冒昧问一句陆帅在做何事?”
“不冒昧,从今往后公主就是和我共生死存亡的关系,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有什么问题公主尽管放心问。”陆彬蔚头也不抬,“我在布阵。”
“传讯符飞到凤陵城那边太慢,耗时太多,飞到归元军驻地还是够的。我先前嘱咐过他们,他们看到传讯符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陆彬蔚龙飞凤舞潦草写完最后一张:“我和公主一起出去,公主若放心,不对,这不是公主放不放心的问题,先将王城的兵力交给我,我来布阵,撑到归元军驻地接到传讯符,按我的示意去布阵。”
“应该能撑到江景行接到传讯符来。”
“再乐观点想,说不定不用姓江的来,我的阵法就先行击退了国师。”
衍算的尽头是世间万事万物将去往的归宿和去往途中的风景。
当然也包括阵法的无穷变化和杀机。
陆彬蔚要布的是以一国之地为阵盘,以无数活人修行者为笔墨的惊天大阵。
这样的大阵,方能阻碍国师的脚步之一二。
陆彬蔚和汝阳公主两人各有各的伤残,跑起来倒是很快,不过几息功夫就来到他们刚刚下来的地方。
两人都知道上头有什么。
有满地破败,苦苦支撑的王宫。
也有太阳光亮。
正飞往凤陵城的传讯符,一定想不到它飞往的正主宿醉刚起。
或者江景行以为自己是宿醉刚起更靠谱一点。
他和谢容皎两两对视,两两尴尬。
江景行沉浸在自己酒品何时变得那么差的沉痛反思之下,脑子不忘转得飞快,思索着以什么样的姿态赔礼道歉方便取得谢容皎的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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