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被摩罗的嘲讽激怒,也不曾对眼下的局势悲观生出绝望之意,平静中略带嘲弄:“你自然是不懂国师想的是什么。”
“毕竟夏虫语冰,井蛙观天,蜉蝣不懂人之喜怒,是很正常的事情。”
摩罗出手了。
他自觉自己这一掌,得白虎青龙玄武三方气机相助,足以将这座山打穿至谷底,断裂绵延万里的雪山山脉,把深不见底的南海彻彻底底分为两半。
却被江景行滑出鞘外的八极剑拦住。
摩罗这下子是真正有些惊住,他闭眼略微感受了一下,失声道:“你的魂灯,怎么可能?”
经历南疆供奉做过的一番手脚,尽管是魂灯完好如初,江景行仍会神魂有缺。
修行之人最看重的是神魂。
这一份的神魂有缺,哪怕江景行再如何的天资惊绝,都会尽职尽责地将江景行牢牢拦在十成圆满之境的门槛外,把他定在九成九的地方不得前进一步。
十成和九成九,差的绝不是其中一分那么简单。
摩罗的这一掌,若是换做往常,甚至是上次镇西城外和他交手的江景行,肯定有所不能及。
然而今日的江景行却稳稳接下,不落下风。
摩罗惊疑不定:“你究竟对你的魂灯做了什么?你神魂怎么可能完好如初?”
这可不是江景行硬塞就能凑一凑拼全的事情。
按理来说神仙无力,佛祖叹息。
“这告诉我们烂泥是扶不上墙的,哪怕借了三灵威风的烂泥也是一个道理。”
江景行忍不住唏嘘一声,接着摊手:“魂灯在阿辞那里,我不知他做了什么。”
语罢江景行再度出剑:“但向来只有把你的人头带回去,才能回报阿辞一二!“
摩罗被他气得青筋暴跳,与江景行同时出手。
十成圆满的圣境又如何?他有三灵气机相助,莫非还怕一个孤掌难鸣的江景行?
就算江景行能胜他又如何?江景行是十成圆满的圣境,却不是三头六臂,胜他之后,九州已如倾覆大船,衰败之势无可挽回。
“很好的东流。”
谢庭柏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就冲你使出的这一招东流,你也该是谢家的骄傲,是我最得意看重的晚辈,为何你我之间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说得好像谢容皎和他有什么深情厚谊一样。
谢庭柏越想越觉得不值得。
他辛辛苦苦打半壁江山,谢家嫡系的父女子三人全与他反目成仇,让自己打下来的江山给谁去?
一想到自己百年以后,打下来的家业无人继承,谢庭柏心如刀绞,差点想收手不打算了。
东流声势浩大,几乎要将整座凤陵城主府连着半个凤陵城一起吞没,唯独高塔长明如初,亘古不灭。
谢容皎并未掩盖在东流一式下声势消沉,反而正是滔滔江水衬得他风盈满衣袖的身影如高高耸立在云端的长明高塔,纵使乌云遍天,光亮仍映照着一整座城池长存不变。
“正是我能使出东流一招,我与你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谢容皎神色淡漠,如神明降世,竟能从他容色中瞧出人们臆想里的凤凰高华影子:“东流只送顺时人,逆时人当然是一剑斩之。”
说罢他握剑直斩,迎上谢庭柏那柄由心而生,高高悬在凤陵城主府头顶之上,汇集着风云之势的巨剑。
真是朽木不可雕。
谢庭柏半带惋惜半带怒火:“东流既然由江水之意而生,那我将江水横截,筑堤拦之,你又何敢放狂言?”
谢容皎本来有无数机会将他斩在剑下。
在他握住凤陵城大阵阵眼之时,谢庭柏相当于已经毫无回转余地。
他不可能打得过江景行。
偏偏谢容皎少年人的骄傲意气发作,硬生生从江景行手下放了谢庭柏一条生路,说是要自己杀他。
真是可笑的少年意气。
谢庭柏心肠冷硬如铁,无动于衷想着。
迟早死在自己的意气用事上。
比如说现在。
那把巨剑动了动,如主人心意所想一般,牢牢堵在东流大江之上,任凭大江来势如何汹涌,始终如最最牢固可靠,花费数万劳工几十年心血方得筑成的大坝。
巍然不动,不可动摇。
谢容皎不后悔没有让江景行出剑杀了谢庭柏。
他也不觉得自己意气用事。
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比如说越境而战谢庭柏。
比如说在越境战谢庭柏后,杀他上给天下苍生,下给谢家先祖一个交代。
谢容皎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也信自己最终会赢。
所以他剑下有浩然气。
堤坝能拦江水,如何能拦浩然气?
谢容皎剑势一转,江水激起无数水箭,密密如雨,随后又消失在空气之中,如平空而现的一弯大江从未出现过。
杀机却丝毫不减,甚至更甚。
因为满江的东流水,化作了满城的浩然剑。
谢容皎说:“有人在前面等我。”
而我赶着过去,和他一起并肩而战。
不是意气用事,不是无的放矢的骄傲自大。
我有我想保护的人,有我想保护的河山。
想保护的是我挚爱之人,至亲之人和友人。
是镐京和凤陵城歌舞风流的升平气象,也是寻常小村落里喝喝酒说说书清闲安逸的生活。
这一场的越境而战很值得。
谢容皎出的不是浩然剑的剑式,亦非是威力惊人的千古东流。
他以东流之势出剑,以浩然剑剑式做转折,最后以千古收尾。
完成这独一无二的一剑。
永存的是千古浩气,不是你谢庭柏所谓的祖宗香火,谢家家业。
需要传承的也是如此。
这样独一无二的一剑,很配得上一位天人境强者的死亡。
谢容皎收剑入鞘,似乎不为自己剑下死了一位最近圣境的天人境强者而骄傲,也不见有多少激动自得。
他清楚他前面的路,也不后悔走上去。
他要找江景行去和他一起赴摩罗的一战,相比集三灵气机于一身的摩罗,谢庭柏只是一块自己一定要跨过的石头。
谢容皎脚下如仙人凭虚御风,一刻不停地往江景行所去的方向赶过去。
“你尽管放心去寻找你心爱之人,为你们的信念拔剑而战。”
“而凤陵城,则交给我来护着。”
这一句话像是送别谢容皎,又像是对着正赶往南蛮路上的谢桓所说。
朱颜在城门上送别那一袭红衣的身影,再转头回来时神容冷肃,手指轻拨过阵盘,变化无尽杀机无限的玄奥大阵在她指间诞生。
很少有人知道,谢容华排兵布阵的本事一半是朱颜给的。
但这一战之后,想必天下皆知。
第114章 八方星火(十二)
不择书院中的演武场中。
依旧是万名学子齐聚,乌压压的一片人头, 万人聚集在一道的呼吸响动都能把演武场渲染得闷热一片。
却很安静。
这在不择书院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人人知道, 不择书院的学子或长于文或习于武, 或痴于道或钟于法, 如海纳百川, 百无顾忌, 在偏门生冷的技巧,也很难在不择书院中找不到会的学子。
独独有一样是全不择书院的学子做不到的事情。
安静。
要让他们不说话,简直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让学子难受。
偏偏这一不可能发生, 概率性比天地闭合, 高山无棱, 江水枯竭,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小的事情, 当真在演武场中发生了。
院长站在高台处,嘴唇颤了一颤, 同样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年轻时候舌灿莲花是出了名的, 比起陆彬蔚来可凶残得很, 毕竟陆彬蔚无心于此,而院长不与人辩出一个高下对错,把自己的一套道理说完绝不罢休。
不知道气得多少儒道佛三家德高望重的长辈险些硬生生闭过气去,上演一场人伦惨案。
但此时此刻,院长面对着那些年轻脸庞, 对着犹跳跃在眼睛里蠢蠢欲动, 不甘心平凡的眼睛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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