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看太多夜闻怪谈的学子悚然一惊,后背发凉,定睛细看铁匠是位高壮的中年汉子,虽说须发有些乱蓬蓬的不修边幅,但眼蕴精光,颇有正气凛然之感。
如果按话本中的说法,铁匠阳刚之气也该吓退一众鬼魅,学子这才放下心来。
铁匠看出他的忧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没把学子怕跪下,安慰道:“小兄弟你放心,我可不是什么魔修同伙不怀好意。村子里的人不欢迎你们,我恨不得给你们送锦旗。我也是个来此地的外乡人,要不然为什么要买宅第?空有一把子力气,所有镇上人暂时还不敢把注意打到我头上来。不过魔修狮子大开口,嘿,难说。”
被险些拍跪下的学子同伴是与谢江两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陆缤纷,轻声感叹道:“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人心之恶却是实实在在的。”
铁匠向他竖起大拇指:“要不说小兄弟怎么是个文化人呢!就这个意思。我平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说,八婆似啰里吧嗦一大通,小兄弟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说了出来。”
他眼神转向谢容皎,咧开嘴笑道:“哟!这位小兄弟生得好生俊俏标致,腰上的剑也够俊的,配得上小兄弟。小兄弟莫怪哈,我这人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打铁,一看见好刀好剑双手发痒,不知是当世哪位大师的杰作?”
书院学子被他一大串的小兄弟绕得昏昏沉沉,心想人家那把镇江山纵使往前数两千年没出过鞘,谁也不知道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仍是神兵谱上名列前茅的名剑,哪里是切菜割肉的菜刀能相比的?
不过这铁匠极热情,是镇上知他们来意后唯独主动相邀的一人,书院学子吃软不吃硬,不好说什么。
谢容皎按住腰间轻颤的镇江山,平淡道:“怕要让先生失望,这把剑两千年前所筑,由多位当时极为出色的铸剑师合力铸成,那些前辈早已不在人世。”
他没说名字,不是出于既然已经不在人世,说不说都一样的冷酷考量,而是谢容皎他——
也不太记得了。
与此同时,江景行在他另一只空出的手掌上先后写下两字。
前两个字是大乘,后两个字是无害。
谢容皎明白过来,眼前铁匠显然非一般凡俗匠人,有大乘修为,说不得真是位了不得受人追捧的铸剑师也未可知。
至于堂堂大乘,九州也排得上号的人物为什么要在此处,他不打算深究。
不准人家同样听说魔修消息过来追查还是不准人家随便找个地方退隐隐居啊?
左右江景行既说了无害,谢容皎信他,便不足为虑。
铁匠大有把满屋子的人挨个挨个搭讪过去的架势,谢容皎过后自然是他身边的江景行,笑道:“这位小兄弟生得也俊俏,这下可真是蓬荜生辉了。这么俊的郎君,别说咱们镇子,以前我一个人出去闯荡的时候,三年也难得见一个,一下子竟来了两个,两位可别是兄弟吧?”
书院学子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悠一圈,瞧不出半分相似之处,实在无从得知铁匠从何得来的神奇结论。
除两人之外唯一知晓内情的院长忍笑忍得异常辛苦,幸亏他被书院一群小兔崽子气出深厚涵养,维持着儒雅高士的风范不动如山。
谢容皎到底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没跟江景行沾上太多习气,不好意思占他便宜,正欲开口说明两人不同辈。
江景行已快他一步,毫无芥蒂笑道:“是啊,我们是表兄弟,我长阿辞三岁,阿辞长得像我阿姑,所以我们两个像也是理所当热的事情。”
他毫无自己已经不再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自觉。
没等谢容皎弄清楚谢桓若得知此事后会沾沾自喜于自己比江景行长了一辈的辈分,赶紧坐实或是耻于为伍,就听铁匠眯着眼笑道:“像!确实像!”
这福来镇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有个正常人,还是个未老先衰老眼昏花的。
书院学子暗暗决定回去后定要拉贺荃一把,好生相劝一番,绝不能让好好的一个大有前途的姑娘家回这破镇子。
院长心绪悲凉,深觉学生不顶用,圣人不靠谱,镇子更不是什么好镇子,这次除魔怕是要靠他一人独挑大梁。
幸好有阿溪在,至少带来点安慰,总比一个人好。
第13章 豁然
等靠近晚饭时分,书院学子很有白吃白住,嘴软手短的觉悟,抢着要去帮铁匠做晚饭。
可惜他们被不择城西十里飘香的食肆摊位养得君子远庖厨,别说下厨正经做菜,陆缤纷点个柴火都点得灰头土脸,让人疑心他是在伺机寻仇,而非诚心帮忙。
铁匠从他手里拿过柴火,把他赶出灶头:“小兄弟你放着,交给我来吧,不用和我客气,再这样下去你是在折腾我。”
陆缤纷不好意思笑笑:“头一回点火,给先生添乱了。”
铁匠挥挥手示意无事,添完柴火看他两眼:“咦小兄弟你这衣服挺结实,换成旁的娇贵点的料子怕是都烧起来没发穿了,你的还像新的一样。”
陆缤纷笑道:“是长辈厚爱,听闻我去不择书院后特意给我定了一身水火不侵的法袍。”
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凡俗中人听着神奇,对修行者却稀松平常得很,无非是多花点银子的事情。
谢容皎自忖实在没法帮忙,反而添乱,屋内空间小,挤的人多,他便被闷到外面去透透气。
院子里贺荃也在。
任是谁得知自己父母扬言要和自己断绝关系,都没法和同窗自在谈笑,想着一个人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好受些。
谢容皎犹豫了一下,走上去略显突兀地问她:‘“贺娘子会后悔吗?”
他其实算不上是讨喜的一类人。
他容貌太盛,气质偏冷,虽说令人惊艳,不免同时给人以难以接近的印象。他又非是说话带笑,八面玲珑之人,相反有时单刀直入式的直白梗得死人。
可他真正开口时,那种清风朗月般的坦坦荡荡让人决计讨厌不起来。
反倒让人觉着他本该如此。
明月孤高才得以洁净,秋水清明才得以澄澈。
他没指明是哪件事,好在贺荃心知肚明:“不会。”
谢容皎再问:“贺师姐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贺荃沉默了一瞬,认真答他:“没错。”
她遭到看着她长大之人的冷眼,血缘至亲扬言再不认她这个女儿,似乎怎么说都不能算是没错的。
但她也有同窗奔赴而来,以他们高傲心性为除魔故仍忍下这口恶气;有铁匠怀揣江湖豪侠风范,为他们敞开院门;也有普通妇人悄悄在背后嘀咕,说他们这事做得不地道。
忤逆亲长非她所愿,她只是恰好做她该做之事时,站到了她亲长对面。
姑娘头一回觉得屋子内的喧闹声飘得那么远,远至九天之上,南海之外。
均是她抓不着的地方。
谢容皎没安慰她,而是继续追问:“如果不做这件事的话,会后悔吗?”
贺荃这一次答得不假思索:“会的。”
“那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会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容皎看她,“做错的是贺师姐你的父母乡亲,不是你。对不起外乡人的是他们,辜负你心意的也是他们。是他们辜负你,不是你辜负他们。你既没有做错,对得住他们,对得住自己,问心无悔,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话自有韵律,姿态从容,语调轻重合适,不疾不徐,如国手拨古琴般悦耳动人,却如一道道惊雷应接不暇炸在姑娘耳边!
父母乡亲给她绑上的一道道难以挣脱的枷锁,一座座不可跨越的高峰在惊雷炸响下夷为灰烬,砌成新的平地土壤。
豁然开朗。
姑娘向谢容皎长揖到地,她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比之言语,或许姿态更能表示她的感激。
谢容皎道:“不必谢我,你应该谢的是他。”
他似是想起什么,眼里唇边有温软的笑意,如朝霞万丈破开云雾茫茫般的惊艳动人,“我曾和你一样,没有他教我的话,我不会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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