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年岁渐长,他才知喜欢远不止时投花扔帕的表面风光,这世上本没有为你长得好看些,你天资出众些,你修为高超些,你家世多金些就可心安理得收下别人喜欢的道理。
于是他说书时从不收额外打赏,尤其是贴身首饰一类的物事,算姻缘时候看也不看日月动化旬空暗动,铁口直断过自己和无数位小娘没缘。
江景行于她们,是位老来闲暇时和子孙随口一提,自己年轻时曾遇到过一位郎君,平生所见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已足够。
再多,怕是难心安理得。
等他自己陷入情之一字时,方明白其中煎熬心肠,动摇魂魄的销魂滋味。他算卦时算过太多姻缘,见过的痴男怨女拉起来不比玄铠人数少,深知结成善果的终是少数。
但是愿每份喜欢皆被珍重认真对待过。
江景行走出沉香楼门口时足下一停,转头望向熟悉的方位。
楼上韶华不再的女子着绛红衫子束石榴裙,冲他遥遥一笑,红袖似当年招展在秋风里飘摇。
不是不感慨的,她日渐迟暮,容色衰颓,那人仍与少年时并无二致。
更多的是欢喜。
愿君年年长少年,日日皆展颜,无论换几番沧海桑田。
该说的话都在曲词里说尽。
第48章 群芳会(三)
他们前脚刚回到谢家在京中的别院, 后脚姜后遣使相邀谢容皎进宫一叙。
没邀江景行当然不是姜后自觉登临圣后之位,就可把圣人不放在眼里。
是江景行体谅周室的惜命风度,更理解他们哪怕足足花十八年时间仍没从诛杀周帝的一剑中缓过神来的心志,用谢家供奉谢高山的身份入镐京。
圣人有意隐瞒身份, 姜长澜更不敢在姜后面前多嘴。
姜后是皇后之时居于蓬莱殿中,等姬煌登位, 她被封圣后, 未有挪宫之意,将蓬莱殿住得稳如泰山。
层层玉阶, 重重斗拱将蓬莱殿装饰得恢弘华丽,甚至连日光倾泻到琉璃瓦上的反光也泛出森冷冷的威严,姜长澜低声对谢容皎道:“我不太爱皇宫这地儿, 可阿姑居于此, 我亦无法, 只得常来。”
姜后看上去三十左右, 是位长眉细目, 温婉秀丽的妇人,瞧不出半点言官口中“狐媚惑主,野心勃勃”的模样。
她端坐在榻上, 抬眼见谢容皎先赞一句:“世子好俊的模样。”
且不说她今日接见谢容皎多少敌意多少示好, 这句话倒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
谢容皎本生得殊丽夺目,在华服之下, 更压过一殿璀璨生光的金翠珠宝, 满室生辉。
说罢扶住欲行礼的谢容皎, 笑道:“我特意不下诏,为的是邀你前来闲聊两句,不必落了刻意隆重,行礼自是一并免去。”
姜后语气亲昵,姿态异常平易近人,用以自矜的自称全部省去,像是寻常的长辈见晚辈。
谢容皎在榻边落座,平淡道:“多谢圣后体贴。”
姜后欣然笑纳了这一句,指着毫不见外自顾自喝起乌梅饮的姜长澜嗔道:“造次的人在这儿呢!你看看人家谢家世子进退有度,才是谢家家教严谨。你出来就是给我和姜家白白丢脸的。”
姜长澜是被姜后数落惯的,姜后无子,待他犹如亲子一般,姜长澜厚着脸皮道:“那阿姑不如放我回北疆?就不会丢阿姑的脸,说不定能个军功回来,阿姑也不算白疼我这一场。”
姜后被他气笑:“我只怕阿澜你这脸啊,要丢到北疆,乐子可就大了去。”
姜长澜悻悻收口,听姜后悠哉道:“恰好阿澜提及北疆,和我今日叫世子过来的目的有些关联。”
谢容皎:“陛下请说。”
姬煌封她为圣后,一应仪仗同天子,称呼起来也是以唯独天子所享的“陛下”尊称,而非是通常尊称皇后太后的“殿下”。
姜后随意一整本无一丝褶皱的袖口,微微而笑:“近日凤陵谢家家主,改立其长女为谢家世子。南域北周互不相干,谢家家务事,我本不该多问一句讨人嫌。奈何谢家居南域龙头,我今日的嫌,却是不得不讨。”
在凤陵城时谢容皎便萌生有让谢桓换一少主人选的念头,不料后来他直接被牵着走去北疆,这念头只等部首身死后他方有空告知谢容华与谢桓两人。
谢家换少主是大事,饶是如今尚未有明确定夺,仍闹得九州好一片沸沸扬扬,人言哗然不觉。
谢容皎早料到姜后会有这一问,缓缓道:“实不相瞒陛下,改立世子是我主动向阿爹请求的,亦有为南域天下的考量。”
姜后静待下文。
这番说词他先用在谢容华身上,接着又在书信中说服过谢桓一回,早早驾轻就熟
“陛下应熟知,自古来继承家业逃不过一种。一种循古礼,立嫡长。另外一种则认为我辈修行者,应以修为论高低。
阿姐与我为同胞姐弟,皆为嫡出。以年岁来论阿姐长于我,以能来论阿姐军功赫赫,不知胜我多少。何况阿姐天赋出众,有望圣境。以嫡以长以贤论,阿姐该接掌凤陵城主府才是。”
姜后眼中有异光,拊掌而笑:“世子透彻远超常人,只是家业向来传男不传女为多数,凤陵城与普通权贵不可同日而语,,说放手就放手,气魄当真叫人钦佩。”
“不叫人钦佩。”
谢容皎没他这个年纪少年该有的虚荣自得心性,自然觉察不到圣后亲自戴高帽是何等的风光荣耀,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冰雪模样。
“我欲心安理得,这便是我该做的。”
谢容华即便褪下南域公主的华服凤钗,依然是敢自字归元的谢归元。
所以她不把凤陵城那份家业放在眼里,愿意为着对谢容皎的疼惜拱手相让。
那与谢容皎无关。
他只知道谢容华爱惜他,他一样爱重谢容华。
怎么敢因着谢容华对血脉亲情的重视,厚颜无耻夺走她应得的东西?
谢容华不在意是谢容华的事情。
谢容皎在意是谢容皎的事情。
风波初定,百废待兴,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姜后不过分,她与谢容皎聊了一会儿,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便让身边女官送一送谢容皎。
至于一道来的姜长澜——想必是有一肚子的话攒着等他回来劈头盖脸摔他脸上,看看这倒霉孩子还敢不敢一个人跑北疆去。
蓬莱殿门外站着个年轻人。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身为北周至尊至贵之人,姬煌却不讲究什么排场,仅带着恭敬立在他身边的一位宦官,宦官身上气势藏而不显,唯独修为有成之人方能感受到一二可怕气息。
姬煌先笑着向谢容皎招呼:“在北狩时见过世子不想,不想这么快有缘再见,当时还未来得及谢过世子身边前辈出手之恩。”
谢容皎停下脚步。
他不是刻意不欲理姬煌,才仿佛没见着人般的径直走过姬煌身旁。
他对仅有一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是真不认脸。
“陛下不必谢我,也不必谢我身边前辈。”谢容皎想了想,自觉与姬煌无话可说,挑出他言语中一处纠正:“我身边前辈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陛下若真心相谢,不如去谢剑门掌门。”
说罢告辞。
姬煌笑意微微僵在脸上,始终没有跨入蓬莱殿。
他猜想得到蓬莱殿中的姜后此刻应七分欢喜是真,三分嗔怒是假地与姜长澜说着话。
他透过重重屋檐望向天空,轻声叹道:“真羡慕啊。”
真羡慕谢容皎姜长澜那样的天之骄子,有个好家世,有个好的圣人师父,能把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不放在眼里。
自己这个北周天子何曾过得比他舒心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江景行在沉香楼里听琵琶。
他与谢容皎昨日在临仙阁中未见到翠翘,好歹是位熟识故人,心里总存着一二惦念,今天闲来无事在镐京大街小巷中闲逛时心中一动,道除红袖之外,世间再无第二人更熟悉翠翘行踪,便来沉香楼里一叙。
他半阖着眼睛听完一曲,突兀说了一句:“这琵琶似与过去的音色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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