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没人这样问过,小二被他问得梗了一梗才说道:“客官想得深远,小的从没那么想过。不过啊那鬼怪说来奇怪,从不挑城里住民下手,兼之本事大,想来城主府一半懒得管,一半管不了吧。”
谢容皎微微扬眉,即使极有君子风度地对玄武城城主府作为不予置评,其间的不赞同却是骗不了人的。
江景行忍不住感慨一声:“果然是一丘之貉啊。”
谢桦和玄武城主两位,连手法都如此相似,不勾结在一起简直对不起上天冥冥注定的缘分。
李知玄是个老实孩子,没想那么多,闻言脱口而出:“大乘期的玄武城主奈何不得,那鬼怪当真是极厉害了。”、
不过也是,倘若不是极厉害的鬼怪,怎么能累得他师父命丧城中?
思及此处李知玄心情低落,面上现出几分黯然之色,饭也懒得扒拉了。
“晚上多加留神,店家恐要对我们下手。”三人上楼进了同一间房间商量玄武城事宜,江景行最先开口提醒李知玄,他选择了种好听点的说法,由衷道,“你能活到现在真是福大命大。”
李知玄羞愧低下头:“让前辈见笑,我一路上实则遇到不少难关,不算是福缘深厚之辈。”
谢容皎贴心为他翻译:“师父说你能活到现在不容易。”
就凭他那作死劲儿。
谢容皎风度不差,没法做到姓江的见谁损谁的缺德劲儿,索性掠过下半句。
许久未见的谢容皎式直接。
江景行心酸地想,自与剑门同路而行来,阿辞为隐瞒身份又不愿说假话之故,身份颇多顾忌,有违他本性,一定憋得好辛苦的。
他内心深深自责。
殊不知放三个月前,谢容皎若愿意说话前多加润饰修色一番,他能高兴得跑到凤陵去和谢桓彻醉他个三天三夜。
有时候自作自受吧,真没法怪旁人。
李知玄义愤填膺:“不想这客栈居然是家黑心的,不知来来往往坑害过多少过路旅客。”
“应该也不多。”江景行不爱做点拨别人此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李知玄特殊,他愿意多说两句,“在北荒愿意投宿客栈过夜的人身上多有两把刷子,安全起见,店家不敢惹。是你方才在谈及鬼怪时露怯了。”
他当然厚颜无耻地把明明是他和谢容皎露富招来的眼热一节隐去了。
眼看李知玄要把头低成鹌鹑,恨不得跑外面直接埋沙子里才一了百了,谢容皎看不过去,揭穿江景行:“李兄不必自责,是我先露富,师父又故意装出那副做派,无论你如何表现,少不了人觊觎的。”
江景行:“...”
行吧,谁爱点拨谁点拨去。
他当然不讲道理地迁怒了李知玄。
他听到谢容皎说:“小心为上,为防夜晚商家异动,李兄不如与我和师父同房略作调息休整,以免意外。”
李知玄其人,不止是江景行忍不住要点拨两声。
考虑到他路上一见魔修冲得比谁都快,甚至谢容皎这个比他高一整个境界的未必追得上他,谢容皎深深赞许江景行所说。
李知玄活到现在是福大命大。
行吧,没法和阿辞一起愉快地八卦下玄武城主的事情顺带骂他两声了。
江景行又给李知玄记上一笔。
人活久了不免要越活越回去,江景行全然不记得换作以前,玄武城主就算是主动来给他送人头,他也懒得多说一个字。
亦或许叫他心生期待的根本不是八卦玄武城主顺带骂两声,而是和谢容皎一起这件事本身。
果不其然,等子时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准时得像是专在心里记着数掐着点来的。
往日冲得比谁都快的孤胆剑修李知玄此刻牙齿有点发颤:“是不是店家动手了?”
谢容皎不解他前后鲜明反差,倒很为他终于打架前先发问欣慰:“应是的,开门一看即知。”
他起身拉门,一剑轰开房门对谢容皎而言是易如反掌之事,只是确定不了对方恶意之时,先礼后兵总是不错的。
白天招揽他们的小二身形面容再无遮掩。
客栈粗陋,为节省灯火故,外面黑洞洞不见五指一片,只有他们屋内的灯火透过门框映出来,模模糊糊照出小二大致的轮廓,明暗不定,独独他眼里贪婪精光倒映烛火,亮光摄人,在黑暗中诡异莫名。
李知玄双腿跟着牙齿一起打颤。
江景行看在眼里,有意无意说了句:“说来玄武城闹鬼,鬼怪料来是形容可怖,骇人非常了。”
这下李知玄连剑也握不稳了。
谢容皎的心理素质显然非常过关,一点没受玄武城虚无缥缈的鬼怪影响,冷静问道:“前夜所来何事?”
小二森然一笑,面容狰狞:“自然是为了索命!”
李知玄差点腿一软倒在地上。
小二比他倒得更快。
他喉间被一道剑气贯喉而过。
谢容皎提剑,环视四周:“出来!”
他一扫即知埋伏之人方位,自觉不用劳动对方现身,补了一句:“不出来也行。”
他的剑比说话更快。
没等对面唾弃少年的出尔反尔,摇摆不定,剑气如游龙流走飞驰,客栈乍然亮堂,好让人把他们死前惊恐不定的表情看个分明。
要不是在江景行面前,顾忌着自家师父声名不能堕,李知玄真想像他们一样瘫在地上一了了之。
剑气归位,镇江山入鞘,客栈复又昏暗下去。
昏暗不下去的是住客们蠢蠢欲动的心。
说真的,北狩时魔修血孽滔天,天理难容不假,若把九州修行者当作善男信女,未免想得太简单。
这所客栈是荒原中为数不多的供人休息补给之所,要价高昂,经年所积钱财丰厚,足够让人搏一回命。
下一刻自客栈不同房间里四面八方而来的法宝灵光简直耀花人眼。
更难得的是他们不止去一个方向来,去的亦不是同一个方向。
有人想争夺客栈所积财宝,争先恐后欲从攘攘人群里杀出第一;有人想向客栈背后的大乘部长示好,打算捉住谢容皎一行人去换个对自己有益的事物。
也令人哭笑不得,李知玄竟对当下场面更亲切熟稔些,腿也不软了,手也不颤了,拔剑准备开打。
江景行不动如山,空气无声凝重起来,似其中有千万浩然剑整装待发,直接准备连客栈带远方的大乘一起轰了算。
他毫无坏北狩规矩的心理负担。
比起杀部首来,坏一次北狩的规矩算什么大事?要坏一起坏个干净,彻底搅浑这一池水。
谢容皎回身按住他,眉目在灵光下干净明彻:“师父,我有点失望。”
不是失望魔修的有伤天和,丧心病狂。
不值得。
不是失望他人的明哲保身,见死不救。
没道理。
是失望该讲道理的人的不讲道理。
“所以这次,我来出剑。”
言语上的道理讲不通时,该用剑讲。
第35章 北狩(十三)
谢容皎以青冥天下起手。
若以人讲道理作比, 镇江山该是人中的第一流辩手,浩然剑该是辩论时的第一流辩术。
这还讲不赢简直没有道理。
所以无需谢容皎费心该用哪一式收尾,地上的人已然倒下一片。
江景行瞥到谢容皎神色,心下忽生烦闷。
他年龄不大, 经历着实丰富,人间善恶冷暖尽数转了一圈, 深知这世道绝不是全然好的, 美的,光明的。
为官的为了往上爬, 先丢掉他们的清高风骨,再抛弃他们的糟糠之妻,老父老母, 最后唯一的为民谋福的坚持也输给穿朱带紫。
毕竟举世皆浊, 众人皆醉呀。
修行者为了往上爬, 父母亲人, 男女之爱, 同门手足之情,皆视作修行路上的累赘,为了对得起他们为他们的大道付出之多, 自觉尊贵有别于凡人, 稍有不顺眼的随手打杀多了去。
说是断情绝爱,心里没放下往上爬的执念, 享受着把人踩在下面的快感, 算什么断情绝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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