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任何悔意都无济于事。
钟至捧着包扎好的手掌,仰头看他,感受着他在苦痛中挣扎的茫然。
他出声轻问:“我能抱抱你吗?”
天色昏沉更甚,草坪里的感应灯幽幽亮起,静默地包围着夏斯弋。
有时,拥抱是更胜言语的调节剂,沉默的相拥于无形间瓦解着防备。
钟至悄悄打开手机,查看母亲那边发来的消息。
多余的光影悄然熄灭,钟至抚上夏斯弋的背脊:“如果不想说话,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好吗?”
夏斯弋还是没应声。
钟至一下下地抚着他的背脊,频率规律地安抚着夏斯弋。
“故事发生在一家医院,一位女士独自去医院就诊。女士心爱的丈夫意外去世,她被迫回归社会,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然而,长时间的上流生活致使她很难适应普通人的生活,这次来医院,也是出差路上不熟悉规则出了一场小型车祸。
她无所适从地在医院里询问就诊方式,幸运地获得了一位男士的帮助。
男士是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医院看病的,一番指路下来,怀里的孩子不堪颠簸地哭了起来。女士回馈了对方的帮助,耐心地帮忙哄好了小孩。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不料几月后,女士接到了一单生意,上门与客户了解需求时竟再次见到了那位男士和他的孩子。
一见面,男孩就追着叫她妈妈,令她心生苦恼。
了解过后,女士才明白,男孩的母亲早逝,年幼的男孩因高烧失去了部分记忆,那天在医院看见她一头相似的卷发后,就坚定地认为是妈妈回来了。而这场不算偶遇的相逢,也是男士多方寻觅的结果。
男士说愿意以一笔高额的费用聘请她,希望她能每周抽出8-10个小时来陪陪小朋友,为他暂时填补缺失的母爱,如果她不同意,他们也绝不纠缠。
彼时的女士十分需要钱,她犹豫地看向男孩。
男孩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明亮清澈,像极了她儿子小的时候。
于是,女士多了一份副业。
长达几年的时间里,这段关系都暂停原地,维持着和谐的平静。
夏斯弋闭了闭眼。
他很清楚,如果只是这样,母亲不会是刚才那种神情,他呼吸半滞,颤抖地问出了那个最有概率的可能:“但后来,他们还是结婚了,是吗?”
钟至没有回答,但答案显而易见。
父亲去世的这些年来,夏斯弋从没想过母亲有一天会再婚,会有其他人介入那份记忆里密不可分的情感之中。
曾经,不善厨艺的母亲会给父亲做生日蛋糕,为他设计庄园,父亲也会奔袭千里寻找一份母亲喜欢的饰品,亲手为她种下一院墙的花卉。
他们始终像热恋的年轻情侣,永远存有最新鲜的爱意。
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生日里,他还在许愿母亲永远爱他。
如果从前的那些信任、争吵、相依都可以淡化在时间的罅隙里,那些热烈的爱又算什么?这世上又有什么感情是值得相信的?
夏斯弋想不明白。
这时,一辆纯黑的汽车缓缓停在他们身边,车前灯明晃晃地亮着,半亮起的光线在玻璃窗上映出他此刻的面容。
他发丝凌乱,眼睛红到发肿,眼底满蓄着脏浊的泪光。
夏斯弋才知道,原来他如此狼狈。
他不习惯暴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也不想任何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尤其是在钟至面前。
他们还在拥抱,夏斯弋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出声:“钟至,我想喝水。”
他的嗓音里泛着哑色,像返了潮的小音箱:“我在这里等你,行吗?”
钟至犹豫片刻,悄然收回了拥抱的力度。
“好,我很快回来。”
夏斯弋避开与他的对视,模棱两可地应声。
直到钟至的气息消失不见,夏斯弋才从座椅上站直身体。
理智告诉他,父亲离世多年,母亲再婚是一件正常的、不需要被谴责的事情,甚至说,他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他的不能接受只是一时的,他会想开的,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
而走向释怀途中的困窘与不堪,他须得自己承担。
夏斯弋给钟至发了条五分钟后的定时短信便离开了。
他幸运地赶上了去往“秘密基地”的末班车,这已经是他能想到最好、最快纾解压力的方式了。
天色更阴沉了,铅色的云层阴郁地沉淀成墨色,那是倾盆大雨的前兆。
骇人的天气阻止了大部分人出门的意图,公交车里反常地空荡。
末班车走走停停,无限延长着车程。
往昔的记忆在夏斯弋的脑子里起起伏伏,窗外的街景也为之黯然。
湖边街角的那家许愿屋还开着,霓虹灯在廊间的屋檐下闪闪烁烁,为他带来希望的光点。
他敲窗的手还没挨近玻璃,小玻璃窗忽而打开,一只“熊爪”从内探出,向他递来了一只猫咪气球。
气球跟着迎面吹拂的湖风轻轻震颤,发出的响声宛若细小的猫叫。
夏斯弋没有忘记这个气球,他第一次见到玩偶熊时,也曾从他手里接到过这样一只猫咪气球。
那是他接受过来自陌生人最大的善意,在那段漫长而孤独的日子里给予过他莫大的慰藉。
如今情景复现,夏斯弋恍惚觉得,当年那个好心的陌生人又回来了。
他们一人一熊并排坐在湖边的长椅上,湖水映着路灯和匾额的灯光,衬得天色都不再那么灰压压的。
夏斯弋低眉盯着手里的猫咪气球,低低出声:“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父母很相爱。可就是这么相爱的一对,母亲还是在父亲离世多年后改嫁了,我好像……突然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玩偶熊一反常态地伸出爪子,整个压住了他的手。
隔着厚厚的毛绒,夏斯弋能感觉到对方抓握的力道,不痛又极富安全感。
玩偶熊从来都不会出声,夏斯弋也不会期盼它的回答。
蓦地,玩偶熊松开他的手。
它从椅前站起身,伸出双臂摆出一个抱抱的姿势,表达着安慰。
夏斯弋会意,也站了起来。
靠近这个拥抱时,他发现玩偶熊爪腕处有一道显眼的划伤,棕色的线头在风中摇晃飘浮,孤寂又可怜。
玩偶熊以为他在犹豫,又示意性地抖了抖双臂。
下一秒,一个银亮亮的金属牌从玩偶服划伤的位置滑落。
夏斯弋的瞳孔猛然收缩,一枚小刺猬牌骤然扎入了他的眼眶。
他曾无数次见到这个金属牌,唯独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到它。
当初叶阿姨送出这副手链的时候就说过,这副手链是订做的。这也意味着,世上不会有第三条与之相似的手链。
夏斯弋压制着声线,努力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玩偶熊双臂一滞,笨拙又费力地点着头。
夏斯弋继续说:“父亲那么爱母亲,如果他泉下有知,所爱另嫁他人,他会难过吗?”
他边说边向玩偶熊靠近,在尾音落下时双手搭在了那副厚重的头套上。
头套下的人感受到异常,试图阻止夏斯弋的行径。
然而,他敌不过执拗想知道真相的人,只得放手。
夹杂着湖水的冷风徐徐,卷起钟至散乱的发丝,将他的爱意暴露于天光之下。
夏斯弋含着泪,又问了一遍:“你说,他会吗?”
钟至苦涩摇摇头:“不会。”
他的语气肯定:“如果是我那么爱一个人,他有了更好的生活,能顺遂如意地幸福一生,我会为他感到开心。”
说话间,他的目光始终未从夏斯弋身上离开:“若你有更好的生活,更好的选择,我会祝福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儿。”
眼眶里那颗含着的泪不堪重负,在湖边木质的台阶上留下四分五裂的水痕:“所以一直都是你,从头到尾都是你,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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