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的照片笑容依旧,夏斯弋沉默着,不愿打扰这份隔空相会。
“弋弋,是不开心吗?”
不稳定的信号传输着母亲温柔的话音,再次打破了沉寂。
夏斯弋从失神中缓过神,视线不自觉移向钟至。
迎面而来的冷寒之中,唯有钟至眼神里递来的坚定是暖的。
夏斯弋咽下哽咽,拉近手机问道:“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静,良久,母亲的回答才伴着叹息声落入夏斯弋耳中:“我知道。”
在心底积压多年的问题迎来了他希望得到的答案,心里却没有想象得那么轻松,反而像是上了一层更沉重的枷锁。
从母亲的反应看,她不是被人提醒了忽然想起,而是自己原本就记得。可既然每年都记得,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从来不与自己同行祭拜父亲,甚至会选择在这一天外出游玩。
他理解母亲想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但那就意味着一定要抛弃旧日的一切吗?那是不是他本人也算是“旧”的一部分,终有一天会被剔除剥离?
夏斯弋闭上眼,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母子俩谁都没挂断电话。
良久,母亲才开口问夏斯弋:“是在爸爸那里吗?”
夏斯弋没说话,但答案显而易见。
母亲欣慰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真好。”
好什么呢?是好在他来给父亲扫墓了,还是好在他打了这通电话呢?
这句不明所以的“真好”撕开了夏斯弋堵塞的话匣,漏出他埋藏在心底的质问:“所以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来呢?”
多年前母亲第一次拒绝与他同行扫墓时,他就想问这个问题了,每年的这一天他也都想问,最终还是全部咽了下去,就这么在心里编造着可能的理由,年复一年地自我欺骗。
此刻迟来的疑问得见天日,积累的情绪俨然已经浓郁到难以开解的程度。
母亲低低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弋弋,是我没告诉过你这份约定。”
年轻时的姜融霞总喜欢胡思乱想,每天都会思索一些关于未来的可能,有时想法很刁钻,问出的问题也令人头疼,但夏正年总是耐心地回应她。
又一次,姜融霞问他,如果他们之间有一个人先辞世,留下的那个人该怎么办。夏正年一开始不肯回答,后来实在被磨得受不了了,才正面回答了她。
那天,橙黄的夕阳自客厅的落地窗前投进来,温暖地洒在两人身上,柔软地像是一块金色的丝绒毛毯,裹住在沙发上相拥的两人。
夏正年轻抚着妻子的长发:“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无论那个人是我们中的谁,剩下的那个人都要好好生活。”
他自动带入了那个提前离世的身份:“无论是我的生日、你的生日、我的忌日、亦或是在每个特殊的节日里,我都希望你像我们现在这样放情愉悦,无论是逛街、吃饭还是看电影、入游乐场,就像我从未离开一样。”
姜融霞诧异,她转过身,偏头看向夏正年:“你不想我去看你吗?”
夏正年笑然:“为什么不是我去看你呢?也许在你每一个开心的瞬间,我都有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见呢?”
姜融霞眨眨眼:“真的吗?”
“怎么这么认真?”夏正年拨乱她额前的长发,盖住那双求知的眼神,“还真想我走在你前面吗?”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姜融霞连呸了好几声:“才不是,是我胡说八道,我们当然是要一起长命百岁,一起到老了。”
姜融霞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随口一说的假设会有一天成为现实。
她依照和夏正年的约定,在那些有特殊意义的日子里外出游玩,就像身边依然有他的陪伴。她独自走过一年又一年,也会在孤独时忍不住去墓园看他,与他诉说最近的喜悦和苦恼。
她不敢将这些说给夏斯弋听,怕自己的倾吐才开一个头,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压塌。而这种失态只要有一次,她就很难再保持足以维持一个家庭的坚强。
但她却忽略了,一无所知的夏斯弋会将怎么样的误解埋在心里。
“对不起弋弋,或许你会觉得这些都是我胡说八道的说辞,毕竟我……”姜融霞没清楚地挑明,“但与你父亲的约定,我没有一分一秒忘记过。”
落日的余晖恹恹,自低沉的云层穿透,柔和地铺洒于傍晚的墓园。
夏斯弋得知了一切,沉沉地合上双眼。他仰起头迎着那份和煦的光芒,泪水从眼角持续外溢,洗刷着旧日沉积的阴霾。
埋藏的伤痕获得了最大程度的治愈,经年积累的心结在此刻土崩瓦解,散落的尘埃肆意飞舞,竟也不再能侵扰他丝毫。
这一刻,他终于释怀。
他知道了那些爱还在延续,而不是被打包丢弃,扔到不堪的角落。
爱意延伸出的丝线修补了他疯狂漏底的勇气,带回了他完整的、可以爱人的能力。
夏斯弋睁开眼,蹲身将手机放在碑前,从钟至手里接过他们携带的背包。取出一束素雅的鲜花摆上,又拿出一瓶红酒,压着杯沿倒了两杯。
一路上,夏斯弋都在纠结该怎么和父亲介绍钟至。
毕竟,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相信的“永远”,还能不能称之为“永远”,又能不能在父亲墓前许下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誓言。
而现在,忧虑消弭,他终于能说出他真正想说的。
夏斯弋举起酒杯,注视着父亲的照片倾倒下杯中酒。
殷红的酒水铺洒在地,溅起的酒花坠在花朵的白瓣上,染上一抹微醺。
“虽然我还没见识过一生有多长,但我很清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从前您总是教导我谨言慎行、言出则必行,这次,我选定了。”
他顿声,坚定地看向钟至:“选定了,这辈子都不变了。”
第78章 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树梢的风盛着半黄的树叶滑落在两人的肩膀上,织就出真诚的纽带。
夏斯弋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在父母面前彻底肯定了钟至。
他在任何情况下都有可能开玩笑,唯独不会在此情此景说半句假话。
钟至知道这一点,姜融霞更是清楚。
杯底残留的半圈酒渍摇摇晃晃,蜿蜒地落入钟至眼底,在心口烙下一块无可泯灭的炙热。
傍晚的风纠缠着柔软的心绪,也暂停了此刻的时间。
良久,姜融霞才隔着电话开口,问能不能和钟至单独聊几句。
夏斯弋没有阻拦。
钟至的背影远去,逐渐从他的视野里淡去。
夏斯弋敛回视线,转头看向父亲的照片:“他们单独说,我们也单独说。”
他又倒了杯酒摆到碑前:“爸,你教了我那么多大道理,怎么就没教过我该如何谈恋爱呢?”
他向钟至离开的方向瞟了一眼:“你知道吗?你那么宝贝的小钟同学为此在我这里吃了不少苦,这件事呢,你的责任至少占一半。他要是因为这件事怨你,我可半点向不了你啊。”
夏斯弋的语气轻松:“对了,他还快过生日了,过了这个生日,他就20岁了,时间过得是不是很快?”
他停顿几秒,像是在等父亲回复完,才又继续:“礼物还没备好,不过我已经有想法了。”他犹豫着说,“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要。”
夏斯弋抚上手里的红酒瓶,指腹与玻璃摩擦的声响细细入耳:“爸,你留下的红酒,只剩下这一瓶了。”
藏在沉默里的风声回响着他的内心波动:“我是说,我真的、好想你。”
风淡化着醇香的酒气,夏斯弋闭着眼偏头贴在酒瓶上,想象着父亲正倚靠在墓碑的另一侧,与他相互依偎。
远去的脚步重新向他靠近,从身后拥住他的失落。
那只无数次在暗处因心疼而探出的手,终于越过时光落在少年的背脊上,
迟来的力度不失温柔,一寸寸填平着曾经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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