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眼时,不知何时到场的钟至坐在了他身边。
“你又喝酒了?”
夏斯弋没理会他,再次抓起酒瓶。
钟至扬手攥住他的手腕,低声规劝道:“少喝点。”
腕间的触感微凉,夏斯弋缓缓掀起眼皮,视线落在与他肌肤相叠的影子上,旋即扯离了那段阴影的困缚。
钟至的出现激化了他埋藏在心的苦闷,他又猛灌了不少酒。
酒精缓慢蚕食着夏斯弋的清醒,也模糊了他的视野,他没料到这酒后劲这么大,再不走怕是真要醉倒在这儿了。
他脱离钟至的视线,半醉半演地走到辅导员面前,借口喝醉想提前离开。
辅导员年纪不大,人也通情达理,是能和他们玩在一起的性子,听到夏斯弋说想走,他笑盈盈地放下麦克风:“再待一小会儿,至少吃了蛋糕再回,吃不下带回去一块也行。”
夏斯弋敏感地捕捉到关键词:“蛋糕?”
辅导员点点头:“对,明天我过生日,今天就算提前过了,没和你们说是怕你们非要买东西送。”
闻言,夏斯弋提线木偶似的抬起他低垂的头。
与此同时,房间内花花绿绿的灯光倏地收束,光线骤暗。
包厢门被打开,流动的空气快速向内涌入,端着双层蛋糕的人从门口走进来,逐渐向辅导员靠近。
一束温暖的灯光落在蛋糕上,裹住安静伫立的草莓,柔和的光线濯去它锋利的艳色,唯剩柔软与温和。
辅导员探身进入光束,笑意温煦,一如多年前的父亲。
那是他印象里最特别的一场生日宴,没有往年乌泱泱的人推杯换盏,只邀请了钟至一家人。
母亲亲手做了生日蛋糕,可惜初次尝试卖相不好,于是又补订了一款,两块美丑分明的蛋糕并排而摆,对比惨烈。
彼时他和钟至还在因为些小事闹别扭,在桌下暗自较劲,听到父亲的呼唤才暂时歇场。
切蛋糕时,父亲毫不犹豫选了那块品相好的分给大家,夏斯弋本以为他是嫌弃,却没想到他自己尝的是另一块。
夏斯弋伸出猎奇的刀叉,刀尖还没碰到那块奇形怪状的蛋糕,就被父亲一巴掌拍回:“吃旁边的。”
他更好奇了,趁父亲不注意挖了一勺。
他至今记得那口感,滞涩甜腻还带着点腥味,总之是难以下咽。
那时的夏斯弋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护着那块丑陋难吃的蛋糕,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是对母亲心意的珍视,父亲舍不得旁人碰,一口也舍不得。
还好,那天他没有多尝。
今天本该是父亲45岁的生日,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最终,那道明亮的光也暗了下来,黑暗中仅剩绥绥烛光强撑起一块光明。
烛色在众人的脸颊上拨动跳跃,揉碎了时光的界限。
有人举起酒杯:“今天我们什么都没准备,不如在吹蜡烛前每人送辅导员一句祝福好不好?”
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祝愿一句接一句地轮转开来。
夏斯弋站在原地,如同孤身置于狭促的隔音罩内,他盯着流泪的细烛,想起了多年前周围人向父亲道祝福时的神情,以及父亲最后的生日愿望。
“希望我家融霞年年岁岁情倚我心、无忧烦扰、所愿皆偿,弋弋和小钟至常乐常安、常伴常依、顺遂无虞、一生胜意。”
众人的脸上笑意洋洋,夏斯弋却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一阵绞痛。
他举着杯中酒,嘴唇不住地颤抖:“生日……”
祝福到夏斯弋这里,终是卡顿下来。
“快乐”这种简单的词语卡在喉间,却无论如何抵达不到几寸外的嘴边。
钟至很快察觉到异常,缓和气氛道:“他刚才——”
然而话到一半,被人乘隙而入:“钟至,快管管你对象,怎么了这是,喝多噎到了?”
半开玩笑的语气引起一片哄笑声。
在夏斯弋听来却格外刺耳,他指尖缩紧,僵硬地仰头喝下杯里的酒。
烈酒辣喉,刀割般划下食管,沉在胃里激起的酸涩却盖不住半分苦楚。
“对不起。”
他哽着声音,留下一句道歉,彻底绷不住地转身逃离。
手中的玻璃杯脱手下坠,炸碎的声响落入闷窒,残留一片死寂。
钟至迅速追出。
KTV长廊的光线迷蒙,明明暗暗地穿梭于夏斯弋身间,残忍地划下一道又一道暗影。
钟至飞步追上,在夏斯弋撞到墙体前拉住了他,避免了一场结实的碰撞。
夏斯弋竭力甩开他的手,宣泄着情绪:“别拉我,我不回去!”
充血的嗓音被酒精侵蚀,半哑得令人心疼。
夏斯弋踉跄地向后仰了几步,费力地倚靠在墙上,眼中尽是混沌。
见人没有摔倒的危险,钟至默默收回了他半悬着的手,沉声安抚道:“我不是让你跟我回去。”
夏斯弋粗喘着气,迷糊间似是仅捕捉到了“跟我回去”这几个字,情绪愈发悲愤:“你以为你是谁?我做什么和你有关系吗?你凭什么管我!”
钟至无奈:“我不是管教你。”
可惜直接被夏斯弋的高声盖过:“不过就是一纸协议,你还真拿自己当我男朋友了!”
这里离之前的包厢不远,难保声音不会传过去。
钟至警惕前扑,捂住夏斯弋的嘴:“你小点声,别让别人听见了。”
走廊的光线昏沉,直到贴近至这种程度,钟至才看清了眼前缠满血丝的眼球。
他心中一动。
短暂的惊愣被剧烈的痛感替代,夏斯弋居然咬了他一口。
钟至抬手看向自己渗出血迹的伤口,压眉注视夏斯弋:“发什么疯?以为谁都愿意理你吗?”
夏斯弋扶住背后的墙体,艰难地向上撑身,掌边因过分用力而泛白:“那就别理我!谁都别理我!反正只有我一个人!!”
钟至上火了:“你今天吃枪药了?我又哪惹你了?”
吼完,夏斯弋脱力倾倒。
钟至忙上前接住倾颓而来的脆弱,心软地往怀里拢了拢。
“只有我一个人……”
“他最后……别人都可以……,你怎么能……”
夏斯弋趴在他耳边言词不清地喃喃着,钟至将人打横抱起,踏步而去。
他不知道,夏斯弋说的是。
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他最后的愿望里也有你,别人可以不记得,你怎么能忘记。
回程的出租车飞驰。
车轮碾压着潮湿的地面,黏腻的声响湿哒哒地糊在耳畔,提醒着他此刻窗外纷飞的雨水。
夏斯弋安静地靠在他肩膀上沉睡,乖觉得不像样,如果不是手上的伤口还在渗血,钟至大概会以为刚才是自己在做噩梦。
今天的夏斯弋着实反常,难道是喝多了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可能让他醉后失控的……莫不是家人的事?
钟至掏出手机,翻看起姜阿姨的朋友圈,一小时前她还发了和母亲的互动照,看上去一切正常,距离夏叔叔的忌日还有好几个月,也不应该。
钟至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等夏斯弋醒来再说了。
上铺不方便,钟至干脆把人安置在了下铺的另一张空床上。
夏斯弋在宿舍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深尝了烂醉的下场。
夜半,夏斯弋的床铺又响起动静,似是在喊饿。
钟至不声不响地下床,取出从食堂带回的小米粥,用热水温了半晌才送到夏斯弋床前。
不想手刚伸到夏斯弋身旁,就被一手拍开:“滚开!我不用……用你管。”
他声虚无力,手腕甩出的惯性打翻了那杯粥。
一番好意洒散一地,阴湿的地面浓色渐深,染花了钟至的情绪。
他怒火上头,甩手回床。
他还当夏斯弋是心中郁结,眼下看纯粹是喝多的刺猬乱扎人。
真是多余管他。
浑沦的声响没能给沉睡的夏斯弋带来什么影响,他难受地皱起眉头,继续梦呓,只是声如蚊呐,仅有唇形在动,无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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