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已过中年,说话时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倒是和蔼。他今日穿的是常服,则更显亲切。
他一举起酒杯,殿中人等也齐齐举起面前的酒杯。
阮久跟着抿了一小口。所幸萧明渊替他打点过,他的杯子里是茶水。要让他喝酒,他是真喝不了,只怕要当众出丑。
众人共饮一杯,才算是正式开席。
宫人手捧珍馐,依次入内,脚步无声,恭敬规矩。
阮久专心注意着周围的变化,看着案上的菜色,也不敢多动,看准了再下筷子。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抬起手,身边的太监即刻会意,上前扶住。
“阿史那,我们在这儿,这些年轻人都太拘束,就让赫连使臣在这里玩着,我们且去别的地方走走。”
赫连诛身边的随从起身。阮久看他有些眼熟,这时才知道,原来他叫做阿史那。
皇帝起身,对众人道:“你们替朕,招呼好赫连使臣。”
众人忙又起身应“是”。
皇帝与阿史那都走了,殿中只剩下年纪相仿的少年们与伺候的宫人。
原本少年们都不敢说话,安分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一会儿,后来都想起皇帝临走时的话,心下都有了些计较。
倘若他们就这样晾着赫连诛,不同他说话,算是抗旨不遵,也实在不合大梁的待客之道,丢了大梁的脸。
他们都这样想着,坐在阮久前边的公子忽然站起身,把阮久吓得一激灵。那公子捧起一盘蟹肉,朝赫连诛走去。
那时赫连诛正撑着头,用手指敲着桌上的螃蟹。
草原上没有这个东西,他不太清楚这个东西该怎么吃。
察觉到有人朝他走来,赫连诛便抬起头,看见那人时,也正好看见了阮久。
阮久却低头,假装自己没看见他。
赫连诛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喊“软啾”,另一个人就捧着蟹肉到了他面前:“使臣请用。”
有人开了头,众人纷纷起身上前:“使臣。”
赫连诛瞬间被公子们包围,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阮久,他知道阮久看见自己了,但阮久始终坐着不动,专心吃菜。
他正在假装自己是一只小啾啾。
反正赫连诛自己也说过他是小啾啾,那他今天就是小啾啾,听不懂人话的那种。
他的心里只有吃饭,啾啾啄啄。
*
赫连诛被一群人围着,手里攥着筷子,指节有些发白,在众人的热情推荐下,一道一道地尝试梁国的菜式。
阮久坐在他斜对面很远的地方,假意接收不到赫连诛发送过来的信号,慢吞吞地吃着桌上的饭菜。赫连诛身边已经有这么多人了,也不缺他一个。
这个午宴,只有他二人是在吃东西的。
宴会将结束时,皇帝身边的太监前来赐花传旨:“这是陛下命人新折的牡丹花,与诸位公子分分喜气。陛下还命人在后苑安排了些玩意儿,使臣与公子们若是吃好了,可以过去玩耍。”
宫宴上赐花戴花是大梁风俗,公子们当即谢恩,拈花簪鬓,相邀一同前往。
阮久站在角落里,刻意无视赫连诛的目光,等公子们簇拥着赫连诛出去了,才慢吞吞地拿了一朵花,缓缓跟上。
他不敢告诉这些公子们,被选中的人是要去鏖兀做王后的,这样会让萧明渊也暴露。萧明渊好心好意告诉他和亲的消息,他却转头告诉所有人,这样不对。
他没办法阻止,更没有“我不入鏖兀,谁入鏖兀”的觉悟,他只想快点熬过宫宴,然后回家和爹娘兄长一起吃饭。
阮久经过望楼的时候,瞧见萧明渊就在那上边看他。他无奈地朝萧明渊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
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皇宫后苑里竹树不败,百花未开,别是一番景致。
小太监们垂手侍立,投壶射箭、打马斗茶的器具早已经设下了,众人簇拥着赫连诛,将他带到这些东西前,让他挑着玩耍。
若是平日里,阮久早就第一个冲上去大显身手了。但今日他趁着旁人不注意,就溜到了重叠的假山后边。
假山对着湖,若是被旁人发现了,他还能说自己是在看水里的鱼。
公子们陪着赫连诛玩投壶,说笑声与阮久隔得很远。
公子们都有意让着赫连诛。自己投中了就谦虚,赫连诛投中了,便好一阵喝彩,一团和气。
赫连诛不太喜欢梁人这样的做派,想着还是阮久最好,阮久一贯争强好胜,要是和他玩儿,一定特别有意思。
可是不知为何,今天阮久不理他。
他好几次要过去找阮久,阮久都假装看不见他。有一回他觉着一道菜好吃,端起来都要过去找阮久了,可是阮久转身就要走,弄得他也很生气。
他怎么这样呢?和赫连诛一块儿玩耍,是一件让他很难堪的事情吗?
赫连诛有些郁闷,这样想着,便用汉话喊了一声:“阮久!”
周遭都静下来,不知他要做什么。
阮久不情不愿地从假山后出来,赫连诛颇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捏着投壶用的箭矢,掰断蜡制的箭头,朝他掷去。
他扔得准,投壶几乎是百发百中,箭头朝阮久飞去,嗖的一下,就打掉了他簪在鬓角的玉楼春——盛开莹白、如雪如玉的牡丹花。
箭矢与牡丹花一同坠入他身后的湖中。
阮久被他吓了一跳,身形晃了晃,才站稳,忽然被人推了一把。
他还没看清那人是谁,转眼间就被冰凉的湖水淹没。
第15章 一只小可怜啾
箭矢与牡丹花落进水里,紧跟着,阮久也掉进了水里。
湖边假山错落,层层遮掩着,阮久也没看清楚究竟是哪个天杀的混账把自己给推下去的,就被湖水淹没。
完了,他们肯定以为自己是被赫连诛吓到了,才掉进水里的。
太丢脸了!
岸边众人疾呼。
“那是谁?快去喊侍卫来救人啊!”
“我记得阮家小公子好像会水吧?”
“来人!快来人!”
咕噜咕噜——
阮久躲在水里,不停咕噜。
他确实会水,年年和萧明渊在城外河里摸鱼抓虾,还打水仗,每年起码因此受一次风寒的玉面小蛟龙就是他。
他原本可以自己起来的,但他刚才脑子一抽,觉得当众落水实在是太丢脸了,不如就假装掉进水里的是块石头,自己躲在水里,等他们都走了,再爬上岸。
但是岸上的人都知道有人掉下去了,他的计划失败了。
阮久悔恨的泪水和湖水混在一起。
犯什么傻?早点上去就好了,非要自作聪明。
他硬着头皮,刚准备游到岸边,自己爬上去,不麻烦侍卫了。
忽然听见萧明渊在岸上一边骂人,一边喊他:“阮久!”
还有“扑通”一声。
湖水里混入阮久感激的眼泪,好兄弟——
然后水里又传来了“扑通”一声。
萧明渊架着阮久的手臂,把他从湖里捞出来,两个人漂在水里,都定住了。
阮久怔怔地问:“我怎么好像听见两次下水的声音?”
萧明渊同样怔怔道:“好像……赫连诛在我之前下来救你了。”
阮久抿了抿唇角:“那你说,他会水吗?”
萧明渊反问他:“你觉得,草原上会有这么多水吗?”
“糟了!”
两个人立马分开去捞赫连诛,这时原本在外面侍奉的侍卫也到了,连忙下水捞人。
不多时,阮久在水里从身后抱住赫连诛,把他捞出水面。他扭头看了一眼萧明渊:“在这里。”
春寒料峭,湖水还是刺骨冰冷的。一上岸,太监们连忙拿来厚实衣裳,给他们裹上,请上辇车,送去就近的宫殿换衣裳。
阮久在水里待着的时候最长,挨的冻最久。他脸色惨白,裹着披风,坐在位置上瑟瑟发抖。
赫连诛拽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极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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