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东凭看着她。
“我听了心里挺难受的。”潭宁栩回望他的眼睛,“你看,虽然我有一个哥哥,但是我们家一视同仁,我哥惹我,一定是他挨打。然后我也受教育,一样念书,一样考试,从来没感觉男的女的有什么不同,也听到过很多新闻,但好像都离自己很远。”
“但现在就觉得很不一样。”
“一样吃饭念书,还是不一样。我们连一个模型都没有。”
她说完这段话以后就停住了,她看向宋东凭,害怕自己幼稚的想法让他觉得好笑。
更害怕在他脸上看到无法理解的表情。
但是没有。
宋东凭双手交握,郑重地看着她,聆听,表情温和而严肃,好像在对待一个高深的研究课题。他认真地把一个小姑娘的想法当作一个命题来展开。
在这样的眼神中,潭宁栩忽然升起巨大的感动,这种感觉很陌生,但令人震颤,她的皮肤上起了细小的颗粒,她突然觉得有些混沌的东西好像开始明晰起来了。
“你知道成年人最受不了什么吗?”宋东凭突然问。
潭宁栩不明所以,咬着嘴唇想了想。
“……节假日调休?”
宋东凭一下笑出声:“也没错。但最受不了小孩想得比我多,比我深,比我好。”
谁是小孩。
“其实你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性别问题,大概也算是社会学的范畴。如果你想探讨这个问题的话……”宋东凭把食盒盖好站起来,匆匆走到书柜边,手指徘徊,随后抽下来几本书,“可以从波伏娃开始了解,你有空读读看。”
潭宁栩接过书,随意翻看着。宋东凭一边削苹果一边继续说:“这个命题讨论了快一百年,非常复杂。现代很多人对于性别的讨论趋近极端和片面,但我觉得你的出发点很特别。”
“怎么特别?”
“就是……挺让我感动的。”苹果皮在他指尖一圈一圈旋转下来,没有断,他分过来一束很有力量的目光,“也让我很惊讶。”
潭宁栩眼眶微微放大。她很少获取到这种程度的赞美。
“小栩,你是个心地很好的人,可心地越好的人,就越会共情,越会共情就会付出得比别人多。”宋东凭说,“比如你想讨论这个问题,你想改变,你是把这个世界上其他女孩子的事也背在身上了。你很了不起。”
潭宁栩挺直脊背,眼睛很亮:“那我以后也学这个……社会学,行不行?”
小孩子心性。宋东凭笑起来,放下水果刀,把食盒的盖子推过去:“可以,但不用现在决定。也许你明天又会嫌社会学太穷,觉得做翻译、学法律更好。”
潭宁栩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到面前食盒盖子上被宋东凭削成小块的苹果。
自从她有下颌骨脱臼的毛病以后,吃什么水果宋东凭都给切成小块,不让她直接张大嘴咬,加重下颌骨关节的负担。
潭宁栩忽然想,其他专业大概也有很好的,但又没有这么好。因为宋东凭不学翻译也没有学法律。
第51章 “你跟爸妈讲过吗”/
隔周潭安林果真从酒泉回来。庆生和接风放在一天,一下飞机就被喻翰景接去饭店。
饭局定在十一点半开席,可十一点十分补习班老师还在拖堂。
潭淅勉坐不住,像屁股着火,一会低头在桌洞里面玩贪吃蛇,一会转过身看着同桌的喻呈同学疯狂使眼色,可对方不理他。
这是潭淅勉对喻呈生气的第二件事,第一件事是,常苒在得知喻呈报了一个很不错的英语补习班之后,立刻将他也捉回家塞进了这个班里,使他在外面打球鬼混的逍遥日子戛然而止。
潭淅勉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唯一的优点就是脸皮厚,越不理他,他越来劲,见喻呈没反应,偏用胳膊肘怼人家。可怜喻呈正在写字母y,被他一撞直接一笔拉出卷子外,跑到桌面上去了。
喻呈皱眉啧了一声,终于分过去一道不耐烦的目光:“干嘛啊。”
潭淅勉顺手把橡皮擦丢过去,虎口的红痣在视网膜留下一道淡红的细线。
“你第2道填空写错了。”
“……”喻呈低头又审了一遍题。
“furniture没复数形式。”
这人什么时候看的题啊,明明自己面前是张白卷,一道都没做啊。
喻呈觉得犯这种低级错误有点丢人,深吸一口气,把“s”给擦了。这时候潭淅勉拢着嘴凑过来,喻呈以为他又发现什么错,乖乖把耳朵侧过去,却听到这人压低声音讲:“你看那个电线杆上是鸟吗?”
“……”喻呈掀起眼皮,掠了外面一眼,觉得跟人叮嘱别走神看鸟,要好好念书,大概率讲不通,只好答,“好像是。”
“它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于是喻呈也跟着看了一会:“是有点像假的。”
“它站得那么高,看着窗户里的人,像在思考哎,像个哲学家。”
他想这些简直无聊,喻呈撇撇嘴继续低头做题:“我看你才像哲学家。”
潭淅勉没理会这种毫无杀伤力的嘲讽,只是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继续说:“你说,如果宇宙里也有一个人,低头看地球,看到我们站在这条路上,也会觉得我们像停在电线上的鸟吗?”
喻呈愣了愣,停下笔,抬头看潭淅勉,又看向窗外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很少会思考这样的问题。甚至很久没有抬头看过天。
他第一次意识到,长久以来被标榜为好学生的他,其实只是看着眼前的、笔下的、看着卷子上那个数字的凡夫俗子。
或者换种说法,世俗的维度和自我的维度,大概是不同的。他达到了世俗标准下的好,好小孩,好学生,好成绩,但是他没有自我,他只是不懂抬头,被神赏玩的一只鸟。
赶到饭店时快十二点,为了等他们两个,没起热菜,桌上只摆了凉碟。
其他人都早早到齐,潭宁栩今儿挨着宋东凭坐,倒挺稀奇,潭淅勉坐下,把头凑过去问潭宁栩:“以往不是可害怕他们叫你敬小舅舅酒,你都不愿意挨着人坐吗?”
潭宁栩翻了个白眼:“我去宋东凭那还书,他顺我来的。”
“哟。最近关系挺好。”
“那是。”潭宁栩捋着胸前的小辫儿冷嘲热讽,“毕竟我脱臼又找不着你。”
“……”
这下理亏,潭淅勉闭了嘴,抬头看人。许久不见,潭安林同志除了头发白不少,看上去老当益壮,面色红润,皮肤晒得黢黑,伸手拍他肩时,力道很大,明明是父亲又显出生疏。之后递过来上一站在文昌搜集的贝壳,他和潭宁栩一人一个,形状和颜色都挑选过,浅蓝色的,和上次不同。
常苒看上去也很高兴,潭安林一直给她夹菜,又感谢她家中辛苦向来一个人撑,老夫老妻的在外面说这些,把她臊得慌,可还是高兴,一边脸红一边笑。
潭淅勉捺着嘴角,虽说他这能说会道的嘴颇有其父风范,但显然他自己很不吃这套。
“你瞧他,光动嘴就把咱妈哄得团团转,受的罪她一点不记得。”
“那人至少还知道动嘴呢。”潭宁栩压低声音说,“早上我给你带过多少次课本,你谢过我没?”
绝了。
潭淅勉二度吃瘪:“你要不以后去当律师得了,在外面战个昏天黑地,回家就懒得说话了,我能消停点。”
“还真想过,不过现在更想去念社会学。”
“跟小舅舅一样啊?”潭淅勉啧一声,转头去找喻呈,“听到没有,潭宁栩说她想念社会学。”
喻呈抬头,隔着潭淅勉去看潭宁栩的脸:“我妈说社会学忒穷,不好找工作。也就小舅舅是个坐得住的。”
“六年以后谁知道什么好就业。”潭宁栩夹了一筷松鼠桂鱼,蛮不在乎。
“你跟爸妈讲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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