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了跑来找他,他又不是他男朋友,总不能是来谈心,大概就是睡不着所以想要做,做完睡得更好。喻呈觉得大概是这个思路,他也躺回到床上去,正在想是自己脱衣服还是怎么样。
听到潭淅勉又说:“你空调平时都开这么高吗,不热吗?”
喻呈就再次跪起来,去够床头柜上的遥控器,白色的睡衣T恤随着手臂的伸长牵扯上去露出腰,短裤下臀部的曲线也一览无余。
潭淅勉看了一会,恶趣味般地用脚掌去踩他的屁股,喻呈被抵得僵了一瞬。
“潭淅勉!”他转过身来,语气带愠怒,实际上表情却没有,他呼吸急促,潭淅勉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他没打算这么快。
“明天拍摄我好像有点没想法。”他笑笑的,但言语委屈,好像很需要安慰,“我被你潜规则过了,你会给我好好拍,对吧?”
什么小白花被欺负了的戏码,喻呈哭笑不得,只好选择原谅他不负责任的挑逗,又爬回来重新躺好:“怎么了?晚上在程老师那不顺利?”
潭淅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是感觉我情绪还没到那个程度。太复杂。”
“程老师怎么说?”
“她就跟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这个写真叫《杏仁》。”
喻呈大概知道。“策兰?”
“对,策兰的《死亡赋格》。”
那两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把我变苦,把我当杏仁来数。”
潭淅勉“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好像有点困了:“她就说了这个。她说,是袁颂把姜潮变苦了。”
这句话说出来以后,好像有巨大的水流把两个人淹没了,喻呈感觉呼吸不畅,他奋力抬了抬头,然后说:“把一个人变苦,是很残忍的。”
“也不算残忍吧。我觉得谈恋爱就像往杯子里倒水,姜潮倒了一个满杯,袁颂只倒了三分之一,第一次看海,第一次开碰碰车,发自真心的快乐,也有一些喜欢。只是有的人掏遍全身,只拿得出三分之一。”
“只有三分之一当然也可以。”喻呈看着天花板说,“但是他往水里加了一点墨水。全弄脏了。”
潭淅勉笑了一下:“那好在,我至少可以做到,不往里面加墨水。”
喻呈觉得他夜半过来送了个巨大的谜题,他们好像在谈拍摄,又好像在谈彼此的关系。喻呈刚觉得自己要揭开什么,却发现潭淅勉彻底息了声,好像睡着了。
喻呈无奈地看着他,他把他吵醒,然后自己睡得香,令他感到很不公平,但他实在睡不着了,只好坐起来看书。
结果潭淅勉又开口了:“看的什么?”
喻呈惊讶于他不睁眼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后来想,大约是翻页时会发出声音。
“还是残雪那本,很助眠。”
“你之前说,这本经常给你灵感?”
“对我来说有用。”
“我现在也很需要一点灵感。”
“给。”喻呈老实地把书递过去。
“喻老师,我很困。”醒着他都不想看书的,何况躺着。
“那我念?”
“你念。”
“这是短篇集,你挑一篇?”
“这本书总共多少页?”
“305。”
“那就222页那篇。”
喻呈又觉得潭淅勉很好玩,一般谁这样啊。他喜欢他性格里的这部分,猜不着。
翻到222页。这个短篇叫《到果园去》。然后喻呈就开始念。
“他不记得他在那下面已坐了多久了,水汽都已经将他的衣服沤烂了。有一天他站起来又蹲下去,便听到裤腿的线缝胀开的声音。”
这个开头听起来很突兀,“他”是谁,“下面”是哪里,什么都没说,先把一个场景扔到你脸上,裤线先炸开了。潭淅勉觉得很好玩,他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顶风而行,有人老在他耳边提问,他努力提高嗓音说‘我要到果园去’。……像给自己壮胆似的。”
“果园是什么样的呢?”
喻呈的声音很轻,本来也就温温和和的,很容易带着人的思绪飘走。潭淅勉听着,想象大概是那种很密的果林子,但听语境应该是夜里,夜里的果树,影影绰绰的。
“……当他抬起头来打量苹果树的叶子时,父亲就来了。”
“他惊讶地说:‘爹,你怎么来了?我以为……’”
“父亲歉疚似的对他说:我先前种了十棵,现在只剩这一棵了。我总不放下,要回来看一看它。”
“父亲捡起枯苹果放进他上衣的口袋里,抚爱地摸了摸树干。他的身影在夕阳里变得模糊起来。”
“父亲!父亲!他焦急地喊道——”
喻呈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遥远,音色难辨,潭淅勉觉得好像渐渐地变成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
父亲!父亲!
“他靠近父亲,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的后襟。‘叫什么呢?’父亲责备地说,‘不都好好的吗?山里头有点小火,已经被扑灭了,你要沉着。’”
这故事好怪。果园,突然出现的父亲,山火。
不知道为什么,喻呈讲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把潭淅勉拉出故事,他小心地问:“要不要换一篇。”
潭淅勉没什么表情:“继续念吧。我快睡着了。”
喻呈只好继续下去。
“……他想起他刚刚掉下洞穴的事,也不知父亲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问:‘爹爹你现在住在哪里?’”
“爹爹说:‘我四海为家。别的地方也有我的果园……’他似乎想炫耀什么,可是又没有说下去。两只乌鸦在周围吵吵闹闹,转移着父亲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只要父亲注意力一散,他的身体就失去了厚度,化为一个影子。”
“他想说些什么来引起父亲的注意,可又想不起那句关键的话,只有暗暗的着急。最后他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夜里很寂寞。他说。”
寂寞。潭淅勉想,要是他,大约不会在父亲面前示弱,不习惯。还有一件事他也觉得神奇,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寂寞是一种什么情绪,但是他自然而然就会感知到,某些时刻,是在寂寞了。
“嗯,我也是。父亲回应他。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同他差不多年纪。那么,父亲是生活在一个时间停滞了的地方。……母亲在世的时候,他问过她关于父亲的事。”
“父亲是被熊咬死的,他问她,父亲带着猎枪,怎么一枪未发就被熊咬死了呢?”
果然是死了。
潭安林去世后,他好像也问过常苒类似的问题。他说,老潭每天都绕着发射中心跑步,强身健体,他满脑子上天下海,想再工作二十年三十年,不是说科学家最危险的是做外场实验,什么氢气、甲烷、二甲苯,还有爆炸与辐射,如果是这种,也算有心里准备,但为什么偏偏是熬完大夜,攻关掉一个难题,高高兴兴回宿舍,说躺下睡一觉,然后就一觉没醒过来。
他没扣动扳机。抱着枪就死了。
文里的母亲怎么回答呢。
“母亲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发出笑声。当时他吓得落荒而逃。后来母亲说:‘你不是刚见到过他吗?你可以问他自己嘛。我觉得,一个人有很多条命。’”
好荒谬啊。潭淅勉被这个故事弄得糊涂了,但这种真实感又让他浑身发颤。因为常苒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他其实没有太多关于常苒哭泣的回忆,他就记得潭安林死后,她很生气,以前怒气还知道朝谁发,现在发不出去火,她说:“你自己去问潭安林好了。碑不是在那。我也想问他,问他为什么就这样死了,为什么之前要那么拼命干,他的命比别人硬吗,还是别人就活一次,他的命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喻呈的声音也在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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