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拍摄方法也得到了喻呈的认同,而且他觉得这种静态和动态摄影的结合,技巧上能玩出更多花样。比如像拍摄现在非常生活化的一幕,他重新设置了快门速度和连拍模式,想捕捉袁颂拿起蔬果时的瞬间,他要在动态里抽一个静态出来。
这些无疑带给模特巨大的挑战。
她叮嘱道:“Pedro,就一个点,你把握住,你是个想要赴死的人,从货架上拿东西的时候表情别犹豫,别像一个经常逛超市的人那样去挑挑拣拣,别像还有明天,你明白吧?”
“我琢磨一下。”
程珏看了一眼表:“给你两分钟准备。”
“别像还有明天”是种什么感觉。超市的一隅被清过场,潭淅勉站在一排冷冻柜前想,他没想过死,他不知道,哪怕人生最不顺遂的时候,他好像也没这么想过。
很莫名的,他突然回忆起在喻呈家的暗房里,他们接过的那个吻。
那是一种没有明天的感觉吧。
杂念没有了,不斤斤计较,不去算,你欠没欠我,我欠没欠你,不想这之后要怎么办。那个瞬间,心里是没有打算给任何人交代的。
喻呈说,我不想问你了,随便你喜不喜欢。
直到冷冻柜的冷气把他吹透了,他对程珏说:“可以了。”
喻呈的镜头对准他。
取景器里的袁颂站在琳琅满目的冷冻柜前,他从来不知道肉的种类有这么多,他母亲在的时候,也只跟她逛过那种昏暗逼仄的小菜场,几家个体户卖点自家的小菜,地上总是潮湿的,空气是腥臭的,而平时炒的菜里有一点肉沫就很好。他本来还想拿自己熟悉的肉馅回家包饺子,然而紧接着他看到了牛排的价牌,最后一顿嘛,贵就贵点。
果断放进购物车。
再逛别的,标准就变了,先看价牌,哪个贵就拿什么,心里算个总价,不超过账户总额就行。
袁颂的手指指着价牌,一路走过去,然后拿起一盒草莓。
十秒后,喻呈喊了停。看相机里留下的画面,最后停在一张上,递给程珏看。
画面里的袁颂沉默灰霭,褪了色的牛仔外套在色彩纷呈的货品之间显得格外单调而沉闷,他面无表情地拿起一盒草莓,用的是左手,因为右手已经坏掉了。盒子边沿翘起的胶条被相机定住时,在空中留下一道动态的残影。
“是好的。”程珏沉吟了一会,仔细地看,“Pedro右手虎口处有个小痣,特好看,现在右手坏了,等于把美的藏起来了,破坏了,画面中心只剩下普通笨拙的左手,没有右手顺,动作是有一点别扭的,这个别扭的感觉很好,感觉好遗憾。”
喻呈惊讶于程珏能在这一瞬看出这么多东西,但想一想,好像自己也有,只是自己在定格一种笼统的感觉,而程珏把这些感觉拆碎了,全说出来了。
然后再拍袁颂和班主任的重逢,也就是和姜潮的初遇。
要出这一张照片对林瀚森来说反而是难的,他得空无一物,又得懵懂初开。
林瀚森体悟了半晌那种对视,其实又没有真正看见的眼神,但在相机里看起来还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昨天,你不是在楼下吗?”程珏启发他,“你在楼下,你问谁是袁颂。”
“嗯。”
“你看到什么?”
“很多圆脑袋。”
大家哄然大笑。
“后来呢?”
林瀚森挠了一把头,化妆师见状浑身难受,立刻跑上来给他重新定了个型。
“后来……冯总给我指了下,我就往上看。”
“对。”程珏拍了下大腿,“就要这个,就要这个往上看但还没找到的,这个眼神,就要这个过程,懂吧?”
在程珏殷切的目光里,林瀚森回答“懂了”,但脸上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
各就各位的时候,林瀚森悄声问离他最近的喻呈:“这是第几遍了?”
喻呈算了算:“第四版了吧。”
林瀚森捺着嘴角:“拍得我有点想哭。”
喻呈笑了,觉得这小孩挺好玩,自尊心强,有点桀骜的东西在身上,但性格不坏,关键是他看得出他有灵气,这个圈子里不缺好看的,关键是得灵,别等我说你怎么摆你就怎么摆,摆完了还得问这样对不对,那样对不对,就得啪得一下到位,把自己的理解通过肢体和眼神摆出来。
“你行的。”喻呈安慰道。
灯光亮起。
袁颂在往购物车里放草莓的时候,一抬眸,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回忆了一会,才想起这是高中班主任陈玉玲,她一边和身后的男孩聊天,一边将蔬菜水果放进拥挤的购物车。
她不怎么看价牌,把东西放进来的时候甚至是心不在焉的。她更多地去看身后的男孩,不时露出笑容。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母亲,面对被霸凌的学生会说出“你得跟他们搞好关系,你反思一下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孤僻了”这样的话。
袁颂想。她会不会对她儿子也这样讲呢?大抵是不会的,不然也不会他缠着要吃车厘子,她就给他买,她得说,你反思一下你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不会反思的人,就会无忧无虑。他看着陈玉玲儿子那张看起来干净又张扬的脸,估计刚上大一,跟所有19岁的男孩一样,生活里单纯得只有学习、游戏与恋爱。他回家恐怕连车厘子都不用自己洗,菜也会因为有母亲而自动摆上桌,而自己的妈妈死掉了,就连他要死了,死前最后一顿还得用不甚熟练的左手,自己做给自己吃。
这就是反思的结果。
反思的最后,是自我毁灭。而这世间好的,甜的,酸的,红的,绿的,都入他们的肚腹。凭什么。
袁颂不知道自己的注视已经变得尖锐,变成一种令人不适的视线,以至于男孩抬了一下头,视线飘忽过去,似乎在寻找,又或者只是无意识地想摆脱。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们的视线触碰了。
而站在姜潮视角里的喻呈,也透过取景器和袁颂对视着。
镜头里的他是川流不息里的静止,是色彩斑斓里的暮色,是虚焦的模糊里不那么模糊的一个点。眼神就这么带过去了,看到了,又好像没看到,没有记忆的那种看到。
喻呈觉得额上在出汗,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一个让他觉得不可复现的时机。等待引发焦灼,让一分一秒都变得漫长,汗水滴下来挂住眼睫,眼眶刺痛,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恍惚间眼前人又变了,从袁颂变成潭淅勉。
潭淅勉看着他,用袁颂的灵魂看着他,欣羡他敏感多情的部分,琢磨怎么把他骨子里那点儿干净的东西抹脏,在说怎么拉扯这个世界共沉沦。
他特别特别恨,眉心是蹙的,鼻梁边皱起细小的褶皱,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点由于长期凝视带来的深情感,好特别。
就在这一刻,喻呈手指颤抖地摁动快门。
第21章 “你更喜欢昨天的我”
这种震撼直到吃午饭时,喻呈还没完全摆脱,脑子里全是刚刚那张照片,想怎么加滤镜,怎么修,又觉得好像不用修,连头发丝都足够意味深长。几根抱罗粉挑起来,又放下,反反复复的,简直要戳烂了。
“干嘛啊?不开心?”潭淅勉问他。
“没有,在想下午怎么拍。”
“下午自然就会拍了。”
喻呈正要说话,林瀚森凑过来探头问:“那我下午是不是自然也就会演了?”
潭淅勉笑:“你上午就很会演啊。”
“哪有,五版才过,以前哪有这种事。”林瀚森撇撇嘴,“我一开始接这个活,是觉得故事照片好有意思,一听就很好玩。我知道跟拍普通的平面不一样,但没想到会这么难。”
他想了想又说:“这个故事太复杂了。我很少去想这么多事情。”
程珏乐了:“巧了,我看中的就是你脑袋里空空如也。”
大家都笑起来。笑声里,喻呈瞥见潭淅勉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起,似乎有来电,潭淅勉只看了一眼屏幕立刻拿起来,喻呈觉得他好像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朝后面无人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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