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开始觉得自己轻贱。
——你就是这样。
别说了别说了。
别说你是这样,我是那样。就现在,至少身体还契合。不是说要做高兴的事吗,要高兴。
可他表情看上去要哭,更用力往下。然后用嘴唇将他的嘴堵住了。
第38章 “别那么喜欢”
台风一离开,夏天又回来了。
只不过两天雨下得感觉要发霉,等打开306室的房门,发现门轴那里竟然长出了蘑菇,褐色的伞盖,看起来很良善。
“能吃吗?”小陈蹲在那里问。
潭淅勉最先注意到他,立刻走过去,蹲下来一起认真研判了好一会,又转头喊喻呈:“喻老师,我记得你外婆是云南人?你会不会认菌子?”
喻呈一开始以为这群人蹲成一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搞了半天在那里看蘑菇,他觉得很好笑,又觉得潭淅勉高高大大的跟个小朋友一样蹲在那里,特别好玩。
这人的性子确实一直如此。夏天宋东凭带他爬树抓知了,冬天去滑雪,摔得屁股紫了才回来。像他这种什么都玩得转的人,大概率对什么事都感点兴趣。
这跟喻呈很不一样,喻呈顶多是为了完成父母交代的任务去学习,他不会什么都想试试,爬山很麻烦,踏浪很危险,他也怕犯错误。要不是想要成为潭淅勉这样的人,喻呈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去学攀岩,跑到非洲和印度去体验冒险。
喻呈提起相机趁人毫无防备给他们咔嚓了一张:“对不起啊潭同学,我没有学过怎么认蘑菇……但应该不是彩色都有毒,也不是丑的就都能吃。”
后来大家决定不去管它,随便它长。而重拍版本里也就自然而然多了这簇小蘑菇,不太显眼,从某些角度能看到,用来区分两版的不同。
程珏对第二次出的片非常满意,相较上一次,每个人都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其实越是这样天崩地裂的时刻,她越想呈现一种非常残忍的冷酷。
现在只剩最后一套片要出。
也是最难的一套。不再局限在三五个人以及老街那个场景里,横跨三个场地,涉及到多人调度,成本也最高。
但程珏知道,一切都很值得。拍摄进展到现在,在她心里袁颂和姜潮已经非常立体,他们从纸面里走出来,被赋予了丰富的灵魂。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结局。
可是喻呈总觉得,越接近这个结局,他就越能看到梦的边界。他像是快要苏醒的人,已经接收到黎明的微光,眼皮在颤动,触觉在恢复,大脑皮层在感受到那种从深处的抽离。
他曾和潭淅勉聊过这种感受,潭淅勉说,什么事投入太多,是会这样,会下意识拒绝接受改变与失去。
他问他,你怎么能做到不投入呢?
“别那么喜欢。”潭淅勉回答。
喻呈记起哪本书里读到过类似的话,“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他是付出过一些代价,也花费了一些时间。可这个人如果不是潭淅勉,也不会是任何人,因此也不算浪费。
所以他没办法,他想要袁颂爱姜潮久一点,也想要潭淅勉爱他久一点。
但姜潮突然就消失了。
原先不想见也总会在楼梯上撞见,现在却连一次面都碰不上。
后来听街坊说姜潮住校,陈玉玲气得住了院,她本来联系房东想让她把袁颂撵出去,可人家说正经签过合同的,总不能无缘无故就不让人住,陈玉玲嘴唇动了动,不想说姜潮的事。她觉得很可耻。
于是就只能自己搬家,搬运工上上下下,经过三楼,碰碎了袁颂门口小阳台上那盆三角梅,满地瓦片和泥土。他偶尔能从未封好的箱口看到姜潮的耳机,switch,还有上次去坐卡丁车的票据。
袁颂就这么看了一会,转身回到家里。
姜潮在的时候不觉得多满,但现在忽然空了,床上连褶皱都没有,冰箱也空,他给自己煮了碗面,什么都没有的那种面,只有酱油和盐。他坐在那里大汗淋漓地吃完,然后决定去死。
很意外的,原来毁掉别人的感觉也就那样,并没有让他觉得世界美好,更值得活下去。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他还是想死。
唯一不同的是,他花掉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他看了海,去了游乐场,他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另一种生活,他甚至一度被人纳入了那种生活规划之中,他有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爱这种生活,还是爱这个人。
但也不重要,他无从分辨,分辨得了也承担不起后果。他别有用心,脏心烂肺,还配说爱不爱吗。
总之,较之之前,他觉得现在结束也不错。
他下楼,想去海边,刚到一楼,碰到个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人,头盔一摘,面孔很年轻。
错身走过去时,突然那人喊了一声:“喂,你是不是袁颂?”
袁颂回过头,年轻人打量他:“看过你照片就知道不会认错,是蛮酷的。”他笑了笑,递过来一个信封:“姜潮让我给你的。”
袁颂接过来,觉得似乎应该问点什么,姜潮的近况之类的,但好像又显得太虚伪,好在对方也没有过多等待,转身骑上车飞驰离去。
不是所有的机会都会等待你。当时没有问出口的,就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就像在袁颂的想象里,他应该和姜潮有一个告别,无论是撕扯激愤还是平静道别,总之应该有这么一段,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除了这次不会再见的一次见面。
但是没有。
像一首歌、一部电影断在那里。他隐约知道走向,猜得出结尾,但是那个尾音没有出来,就觉得浮在空中,随时要掉下来粉身碎骨。然而这也像极了现实。太多人没有真正告别过。
袁颂望着对方的背影,紧攥着那个信封,薄薄的,他觉得这好像是那个电影的尾音,是他的粉身碎骨。他平静地朝海边走去,拆开那个信封,先摸到铜版纸,红黑配色,是两张赛车看台票。
然后还有一封信。展开来是姜潮的字。
袁颂:
我快要出国了。妈妈大概会辞职出国陪我。
说是陪,我很清楚,她只是怕我再“误入歧途”,跟监管也没什么区别。袁颂,我因为你,失去自由了。
我曾设想过很多种出国的情境,出国念喜欢的专业,也想过带上你,查过一些资料,签证很难办,好在总有办法。但我从来没想过是在这种状况下出去。
之前不懂你为什么总是说,等我长大再说,等我工作再说。我现在明白了。
我好像对你说过很多次喜欢,你一次都没有回应过我。我现在明白了。
我问你的过去,也聊过将来,我问你在放弃念书之前,最想做什么,你说想当老师,我现在明白了。
我觉得跟你认识的这段时间,是我逐渐明白的过程。我从第一天见你,我就想搞明白你,但等我搞明白,我发现这是我没办法承受的。
袁颂,我真心实意地觉得我妈欠你一个对不起。我可以替她说,但你大概不想要。你也欠我一个对不起,我现在也不想要了。扯平了,你就放过自己。
随信送你两张赛车看台票,选了最佳位置。其实很早就准备了,想等你生日送你,和你一起看,但是……
还是送你。
袁颂,天大的事,再去看一场赛车吧。
姜潮
信不长,但他断断续续花了很长时间才读完——看到绿灯,先走吧,等等再看,没有人行道,等等再看,阳光太刺眼,等等再看。
他看几个字就感觉喘不上气,陈玉玲撕心裂肺的脸在眼前晃,姜潮红肿的眼睛也在眼前晃,然后又变成高中那个狭窄难闻的卫生间,他被人搡倒在地上,沾满脏污的鞋底践踏在他的脸颊上,再后来,消毒水味,他亲眼目睹医生将白色的床单罩住他妈妈惨白的脸。
等他看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无人海域的浅滩,裤腿没入水里,鞋完全湿透,但他没有再往更深处走。
因为他看到姜潮最后说。
袁颂,天大的事,再去看一场赛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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