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遇河突然笑了,很淡,又很清晰,秋焰突然记起陆辞诬告的那次开庭,温遇河站在被告席上,也是这么淡淡又清澈地对着自己微笑,如同此刻。
秋焰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他握着话筒,低声问:“你在看什么?”他没留意自己的声音里竟也透着笑意。
温遇河用一种秋焰从未听过的松弛的声线说:“哦,没什么,看……觉得很美好。”
秋焰一愣,美好?他明明盯着自己啊?这在说什么?我很美好???
他一下就红了脸:“什么啊……”
温遇河的视线仿佛越过他:“海洋并不是一个均匀的蓝色水塘,而更像一个夹心蛋糕。不同的水层有着不同的温度或盐度,一层层堆积起来,从下至上构成整个水体。而当两个水团相遇时,就会出现一个明显的边界。’温跃层’这样的边界就是由水温的不同而造成的。这样的交界面也可以因为盐度的不同而出现,或者,快速、旋转的涡流和洋流通过其中一片水域而不影响另一片的时候,也可以产生边界。这就使得海的截面产生了不同的速率,就像不同海拔处的云乘着不同速度的风一样。”
他说:“真美好。”
秋焰的心跳缓缓又平静下来,哦,原来指的这个,这是《海洋中的爱与性》书中的一段,秋焰读这一章是在三个月前。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去听呢。”
温遇河依旧浅浅笑着,睫毛眨了眨:“会的,怎么会不听呢,听到喜欢的,还会反复听,上面那段就听了很多遍。”
秋焰有些高兴,说:“是谁说在里头很忙,哪有空听这么枯燥的闲书啊。”
“忙是忙,要干活,但总有些空。”
“你喜欢吗?”
“嗯,喜欢。”
“那几本都听完了吧?我再给你录别的。”
“好。”
“你想听什么?”
“都行,你选的我都喜欢。”
“好。”秋焰的眼睛亮晶晶的。
秋焰以为他会问利宁的遗书,结果并没有问。
他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是来告诉他利江澎宣判的,但温遇河看起来对这个并不关心,秋焰想,也许他能猜得到结果,也许,最关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从利江澎被拘开始,就预料这个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而今天的温遇河平静,温和,跟秋焰聊着他认为的“美好的世界”,还聊到司法所,聊到饭馆,聊秋焰的工作,问他除了工作又有做些什么。
他从没表现出对正常的生活这么热络关心过,秋焰很高兴,罗里吧嗦地讲了许多废话,直到探视的时间结束。
意犹未尽,念念不舍,秋焰起身跟温遇河说:“我下次再来看你。”他觉得自己越过了某个坎,温遇河也越过了那个坎,秋焰决定不计较了,不计较温遇河屡次骗他,拒绝他,毫不在意他的感受,他们可以像以前关系最近的时候那样相处。
温遇河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浅淡又温和的笑意,最后说:“秋焰,再见。”
第77章 四月的大雨(上卷完)
温遇河还有半年出狱,按着一个月一本书的频率,秋焰去书店又挑了六本书。
有小说,有自然科普,《鱼的好奇心》和《旧地重游》一起放进了购物篮,还有诗歌,《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诗选》,排队付账的时候,秋焰又想起温遇河今天的样子。
这是温遇河最不“拒绝”他的时候,他幻想过那么多次,这个人如果爱着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今天的温遇河似乎有那么一点接近。
一点点点像而已。
秋焰已经十分满足。
一个月只有三次探视的机会,秋焰为此还特意叮嘱郑思心这个月不要再去了,他有事要找温遇河。
当他兴致勃勃地录好了新的书籍新的篇章,到了探视期去见面,却听到管教说“5919拒绝探视”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一定是搞错了吧?他让管教再去一趟,看管教不耐烦的神色,还亮出了工作证,然而温遇河最终也没有露面,管教说:“他是有这个权利的,还让我转告你,让你以后也不用来了,说电子书也不用录了,监狱图书馆有书,他会自己看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秋焰怔了半晌,良久才回过味来,上次见面时那股说不清的怪异感此时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有人早有预谋,原来上一次他说的再见,真的是再见。
再也不见。
唯一一次的耐心和温柔,原来是用来告别的。
秋焰给出的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被他拒收,原封退回。
他有些神色恍惚,一个人坐在探视椅上,旁边的人跟对面的服刑亲友热热闹闹地讲这话,只有他对着空荡荡的玻璃窗,管教看他这样子,问他要不要去他们工作室休息一会,秋焰摇了摇头,说了句“谢谢”,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他知道以后无论他来多少次都没有用的,温遇河向来油盐不进,铁板一块,撞南墙也不会回头,但秋焰还是义无反顾地连去了三个月,每一次都看到同一个管教跟他说,5919不见你。
听得多了,竟然还会习惯,像每个月他固定会做的程序。
有天郑思心跟他抱怨,说温遇河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谁都不见了,要算起来,就是利江澎宣判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她苦着脸问:“秋哥,你说他会不会心理出了问题?我看古龙小说里那些大仇得报的男主角,会一下完全失去生活目标,变得特别空虚,你说他也会这样吗?”
秋焰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问:“温遇河不见你?”
郑思心点头:“不止我,连一枝姐和程朗哥他都不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温遇河一视同仁,在澄江假释期间短暂积累起来的一些社会关联,全都斩断了联系。
只是秋焰不知道这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就从这一天起,秋焰再没去过涸桥监狱,他最后一次见温遇河的时候是秋天,现在转眼又已是深冬。
没了温遇河的工作与生活都变得平静起来,他现在管着的矫正对象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需要像对温遇河那样花费那么大的精力,秋焰做熟了这套流程,公事公办,雷厉风行,毫不掺杂私人感情,无论多老油条的假释犯们,对着他都有几分发怵。
他听说利江澎仍然在准备上诉,律师天团换了一批又一批,本市红圈所的顶级大律师都轮流进去滚了一遍,还有外地来的大律师,为了上诉熬得不眠不休。
沈原被执行枪决的那天并没有什么新闻流出来,但秋焰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是周斐告诉他的,还告诉他一件稀罕事,陆辞竟也被关进了监狱,罪名是收受贿赂及徇私枉法,巧的是,他跟利江澎关在了同一个地方,枫山监狱。
当晚他回家吃饭的时候,跟父母提起来,秋鸿信印证了这件事,还和杨雁都感慨了一阵。
秋焰想象陆辞在枫山监狱见到利江澎的情形,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心情,是会懊悔自己多一点,还是恨对方更多?
杨雁有些自责,陆辞毕竟是她的学生,工作后也一直保持联系,一度亲如母子,杨雁说:“我想找时间去看看他,跟他聊聊,就算他一时想错做错了,也不代表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他还这么年轻,判的也不重,没几年就出来了,只要心态摆正过来,以后还能重头来过。”
秋焰没说什么,但他觉得陆辞心气这么高,内心却又这么自卑的人,经历了这样的事,很难“重头再来”。
顺着这个话题,秋鸿信问秋焰:“温遇河的案子已经结束这么久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秋焰愣了愣,问:“什么打算?”
秋鸿信说:“你的工作呀,还继续在司法所吗?还是考虑换个地方?”
又说:“当然,我们都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秋焰还没想过这件事,但是这会被父母提起来,他觉得好像的确到了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司法所的工作没什么不好,他做得驾轻就熟,也因此,不想人生就此停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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