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遇河坐进来,系个安全带都慢吞吞的,背后的T恤已经汗湿了一小块,秋焰等他弄好,在狭窄的院子里艰难地掉头,直接去最近的医院。
快到才想起来问他:“身份证带了吗?”
温遇河点头:“带了。”
看他这个分分钟就能倒下的样子,秋焰直接去到急诊,让他找地方坐下,挂号付费秋焰都一手给他办妥了,带着人直接去找医生。
温遇河描述自己病症的时候倒是有条有理,还用上了专业名词,类似中上腹两个肋弓和中间的剑突下那个区域间歇性痉挛疼痛,老毛病了。
医生说你都比我还懂了,以前都吃什么药?
温遇河说了几种药的名字,医生说那就还按以前的,照单给他开了,叮嘱他要规律饮食,忌烟忌酒,秋焰插了一嘴说:“都病成这样了,能直接挂水吗?会好得快点儿吧?”
医生又看一眼他:“挂吗?有没有什么过敏的?”
温遇河摇头:“不用了。”
秋焰有些不满,这到底是病人看医生还是医生看病人啊?他呛回去:“不挂?不挂现在就跟我回所里办手续。”
温遇河露出无奈的神情,又看回医生:“那挂吧。”
医生开药方,他又叮嘱一句:“麻烦开便宜点儿的药。”医生笔下一顿,把一款药划去了,改了另外的名字。
想起来这人手机还欠费,挂水的钱秋焰也先垫付了,两人在输液室占了两张座,中间隔着温遇河的吊瓶。
一开始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第一支吊瓶吊到快结束,他的人渐渐舒展开来,缓缓伸直了腿,靠着宽厚的椅后背,呼吸悠长均匀。
秋焰无聊地仰头看输液室上方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电视,里头正放着一个冗长的家庭伦理剧,六七岁的小女孩使劲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哭喊着妈妈我要跟你走,别离开我,那女人掩面蹲下抱住了她,却最终还是狠心挣脱上火车走了。
突然听见耳朵边有人说:“其实这个女的不是那个小女孩的亲妈,是她后妈,但后妈现在要离婚,小女孩想跟后妈走,她亲爸不让,亲妈也不让,她后妈跟亲爸离婚的事,就是这亲妈在里头搅和的……”
秋焰瞪大眼睛,转头看着缓过劲来的温遇河:“你怎么知道?”
温遇河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看过啊,整整八十集,我看了三遍。”
“你看这干嘛?”
这人彻底把自己摊开了:“监狱里只有这种剧啊,每天滚动播放,你还别说,真看进去了觉得还挺好看的,特别真实。”
秋焰无话可说。
他看了眼温遇河这个不羁的姿势:“你好了?”
“差不多吧。”温遇河没挂水的手盖着腹部:“我就说不用挂水,吃我说的那些药也能好。”
“那你先头怎么不吃?”
“我身上没有啊,又不好意思麻烦珍姐去帮我买,只能她有什么药我将就先吃一吃。”
……还真是……秋焰真想现在就丢下他不管了,但已经耽误了半天,许多事儿还没办好,该了解的情况也都还没了解,他说:“你要有劲儿了那就跟我核对下材料,没问题把表填了再签个字。”
温遇河轻轻晃了晃挂水的那只手,说:“没法儿签字啊长……矫正官。”
早知道就给他挂左手了,秋焰没辙,摊开材料夹说:“核对材料总可以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
第一步要核对的就是家庭情况,温遇河的档案上写着母亲郭秀云,父亲一栏是空白的,秋焰问他,你父亲呢?怎么没写?
温遇河神情淡淡:“他失踪了,找不到人。”
“名字总有吧?失踪多久了?公安局正式记录在册的失踪人口?”
温遇河沉默了会,而后仰起脸,眼皮却垂着,说:“我10岁那年就跑不见了,现在也没人影,算不算失踪?而且——”他又顿了顿:“他也不能算我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跟我母亲没结婚,我的登记材料上没有他,很正常。”
哦,单亲家庭啊,秋焰心里想了想,见怪不怪,也没再追究。
然后他指着郭秀云的籍贯住址和温遇河的籍贯说:“你原籍是桐城的,你妈妈,也是你唯一的联系人现在住在榛城,你自从被澄江大学开除后,在本市无亲无故,也就是说,本市既不是你的籍贯地,跟你也没有任何亲友或者工作上的关联,你怎么会在这里社矫?”
秋焰往后翻了翻材料,自顾自地说:“法院判错了吧?按规定你应该回原籍矫正,一会回去可以跟所里汇报下这事,发回法院重定。”
他没留意到温遇河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那种又颓又痞的气息骤然敛去,还是那个四肢大敞的坐姿,语气却俨然换了个人,说:“我爱的人死在了这里,怎么就这座城市跟我没关联?”
秋焰一愣,抬头看他,温遇河静静跟他对视,眼神平静,狭长的眉眼明明是舒展的,却又有股说不出的狠绝和无畏,秋焰觉得自己莫名就被某股气息压住了,他深吸了口气,刚要开口,温遇河却又冲他笑了笑,仿佛刚刚那一刻的狠戾是秋焰的幻觉:“更何况,我还想在这儿考个成人本科呢,回老家怎么考啊,什么都没有。”
他把眼神挪开,回到家庭伦理剧上,淡声说:“社矫地是我自己申请的,监狱长和法官都同意了。”
“行吧,”秋焰决定不纠结这个小问题:“考本科的事,说到做到,既然用这个理由留下来,我是会核查的。”
温遇河“嗯”了一声,听起来并没那么放在心上。
第5章 这人非常不值得信任
“你这个住所又是怎么回事?”秋焰指着材料上的小区名:“这明明是个旅馆,这样的地方是不能当常住地和联系地的,你应该知道的吧?”
他心里抱怨监狱的那些人办事儿也太不靠谱了,材料随便填一填,都不核实下就这么放出来了?
温遇河又回到那副懒洋洋无所谓的神情:“怎么不能当?我长住那儿不就是我的常住地?”
“你准备长住那儿?”秋焰觉得这人瞎扯:“那种地方……”他将将打住了要脱口而出的话,那种地方也太乱太脏了吧,里头住的什么人连老板娘都搞不清,简直比监狱还要乱,把你放出来假释是让你回归社会,而不是自我放逐到一个比监狱还要差的地方的。
但他忍住了,只说:“那种地方太乱了,对你回归社会没好处。”
温遇河一下就笑了出来,秋焰盯着他,略带恼怒,温遇河却越笑声儿越大,抖着肩膀问:“矫正官,你说什么是社会?”
社会……是人类与环境所有关系的总和。
秋焰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这句话,但他不会这么往外说,这么掉书袋的话只会招致温遇河的嘲笑,不知道为什么,才认识这么短短一两个小时,秋焰却觉得好似能预料温遇河的某些反应。
但预料归预料,他却有些拿他没辙。
什么是社会?秋焰皱眉说:“你问这个干嘛?”
温遇河还是那副挂着笑的模样:“还以为社矫官要现场背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秋焰动了动嘴唇想呛声,温遇河又说:“社会是生存法则,用尽各种方式,让自己活着。”
“社矫官。”
从见到人到现在,温遇河从没高声说过话,但嘈嚷的电视声都盖不住他暗哑的嗓音,每个字在秋焰听来都清晰无比,他下意识回应了一声:“干嘛?”
“你觉得那里脏,那里乱,但对我们来说,都不过是在那里求个生存,那里就是社会。”
秋焰再一次体会到无处辩驳的心情,这种心情今天频频出现,令他十分不适。
他只能翻过常住地这一篇,看着昨天下午从同事那借调出来的标准版“社区矫正方案”,里头分门别类地囊括了需要他初步填写的矫正对象的基本情况,背景资料,存在问题包括社会适应问题,思想观念问题,最后还有风险评估,以及最后初步制定个人矫正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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